一
我一直都忘不了这样一个人。他穿着一件灰色的破旧棉袄,一些部位有棉絮露出来。脸上带着被沉重生活压迫的痕迹,一说话就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黑黄牙齿,头发沾满尘土,呈现灰白的颜色。脸似乎从没洗过,以至于每一道皱纹中都藏满了污垢,看上去神情黯淡,眼神浑浊。他是一个矿工的叔叔,他的侄子在一次矿难中丧生,那是一个造成10名矿工遇难的透水事故,发生在山西首府太原郊区万柏林的一个小煤矿。
那是我从事记者职业后第一次独立支撑的一个相对重要的现场采访。我的团队共四人,包括我、司机唐老、摄影师黄瑞以及负责海事卫星连线的赵玮。
从地图上看,万柏林与繁华都市距离甚近,越走就发现地图上的坐标和实际距离有很大差别。那些图纸上简单的数字看起来只是寥寥的几位,但实际上我们在深夜的道路上越走越崎岖深远,最后走到了深山中。
我无法相信,在太原的近郊就有这样一个与城市完全不同的地方。进山的小路上全是泥泞,车轮陷进去一半,路的边缘流淌着一条小河。后来了解到,这是救援队用抽水机从透水的煤矿里抽出来的水。
那天,我们在子夜时分到达矿井拍摄后,就蜷缩在狭窄的车里挨到天光放白,再杀回现场。那个男人在现场与我们相遇。他在矿区附近的路旁流连,看上去就像看热闹的路人甲。但在我们即将离开时,他突然跟上来,小心地走近我,向我透露他的身份。他的家乡在远离太原的一个村庄,听到透水的消息后,他连夜赶到这里,与他随行的还有侄子的母亲和其他亲戚。因为矿区被封锁的原因,他不敢公然在矿井出现,他们在万柏林旁的一个小城落脚。我们捎上他向小城进发,渴望见到死者的母亲。期间有一辆车一度跟着我们行驶了一大段,不紧不慢,形同鬼魅。
就在那个小城我见到了这名男子的家人,与他们一起的还有十几人,有其他出事矿工的老乡,也有家属。该怎么形容那群人呢,他们全都衣着破旧,带有一种长期身处底层的卑微气质。我无法想象他们的生活状态。他们长着一张陈丹青说的“受到欺负的脸”。
我见到了那位年轻矿工的母亲,她羞怯地躲在一边,不敢面对我的镜头,与我们沟通的任务全部交给了那个被称为叔叔的男人。他属于能说会道的那种人,在中国的乡村经常能看到这样的人物。他们相对有些见识和口头表达能力,每当有事情发生,就会成为其他木讷的庄稼汉子可以依赖的精神领袖。
当我提出要采访时,他被那些家属们推举出做代表。
那天,就在那座小城的街道上,他面对着摄像镜头,回答我的问题,旁边是不断聚拢过来看热闹的当地人。在一片人丛围绕中,我们处于众人注视的中心。这场景非常荒诞,让我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死者的叔叔告诉我,他们是从邻村一个同样在煤矿打工的村民处得知出事的消息,那个矿工因为出事当天没有下井而躲过一劫,大难不死的他返回家乡休养,也带去了死亡的消息。但除去从矿工处得到的信息,这些遇难者的家属们出事后却没有获得任何官方的通报。
我问他们希望得到什么样的处理时,他诺诺地说,总要给我们赔偿吧,一丝狡黠的光闪过眼眸。那一刹那我突然明白了他们此行的目的。他的身上带有他们那个阶层生存的智慧,那是长期在底层磨炼出的生存技能。后来我报道了更多的矿难新闻,也更加了解了这个群体。每当出现矿难事故,家族中会有类似头人来讨要赔偿,但往往最直系的亲属却分到最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