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认同他对自己著作的评价,他就进一步给我解释,说那种研究方法太腐朽,笔下的历史,是胜和败的历史,胜败双方都拿着把算盘,算盘上挂着几串数字:耗费多少财力,损失多少物资,伤亡多少军民,杀死多少敌人,抓获多少俘虏……好像历史就是由这些数字组成的。
那些数字仿佛描述了所有的事物,其实是抹掉了所有的事物,成了禁锢人的白色监狱。我们看到的,只有那片又厚又冷的白,没有血色,类同尸体。而历史应该是温热的,它的每一个局部都是整体,也只能通过局部去关照整体。我们说死了一个人,能感觉到死者的血怎样慢慢流尽,体温怎样慢慢变凉;死了多个,感觉就没那么清晰了;死了一百万、一千万乃至几千万呢?这就需要学习一定的知识,动用加减乘除甚至借用计算器,才能算得明白,因而变得与生命本身无关。
人类的竞争,也就不是生命质量的竞争,而是对数字的竞争。
如果真是这样,对历史的考证和研究,还有什么意义?
他决心“洗心革面”,把历史做活。
怎样才能把历史做活呢?
——从个体出发,走向个体。
他的家族中,就有那样一个现成的个体。
我刚才说到他的曾祖父,他曾祖父黄明焕,在中央大学是跟宗白华等人齐名的,只不过宗白华研究的是哲学,黄明焕研究的是国学,他著的《楚辞问答》、《黄明焕说词》、《〈红楼梦〉十论》,都是相关领域的经典性著作。而且有着惊人的记忆力,能一字不差地背诵《红楼梦》,还能背诵《神曲》。
就是这样一位杰出的学者和奇才,却在1938年春天死于日患。
当时,中央大学已从南京西迁重庆,黄教授因中风未能成行,南京城陷,他和夫人住进了难民区。几十天后,五个日本兵在一个少佐的率领下,闯入了他的难民区住所。黄教授目不斜视,凛然正坐,击杖而歌(关于他的事迹,中大校史有专章记载,可惜没把他击杖而歌的内容记录下来)。
日本兵小看软骨头,却也见不得硬骨头,逼近教授,拔刀欲砍。
站在教授身后的夫人——此前她在给丈夫剪头——挺身上前,说:
“他是老病之人,你们是武士,如要杀人,就杀我吧!”
日本兵似被镇住,收起刀,走了。
他们离去的声音叮当作响,像全身都是由铁器组成的。
可仅仅过去两分钟,几个人又回来了。回来干啥,这还用问吗?
是少佐亲自下的手,军刀把教授的头颅和身躯分开时,刀片还银子般雪亮。
但他们留下了教授夫人。
半年过后,夫人成了南京街头著名的疯婆子:她长天白日拿着把剪刀,要去找日军拼命。那时候,她已枯瘦如柴,真正的弱不禁风。日本兵见到她就笑,某些家伙还把胸膛顶上去,一边比划,一边用蹩脚的中文对她说:“你的,刺!”自从丈夫惨死,这个身量本来就不高的老太婆,直往地底下长,越变越矮,日本兵蹲着马步,让她能够着自己的胸膛。于是她果然就刺了,却不是用刀尖,而是用刀把。日本兵直摇头,帮她把剪刀掉转方向。眼看她就要使力,她却哭起来,然后转身走开。
每次都这样。
那年冬天,南京城出奇的冷,冷空气一趟跟一趟的,日日夜夜,没完没了,从北到南地穿城而过。到腊月中旬,开始下雪。有个幸存者的回忆录描写过那年的雪,说雪花在空中呈浅灰色,落到地上即刻变白,像是嫌弃大地不够白,才不得不把自己变白。白得苍苍茫茫。谁都不愿出动,包括日本人和中国人。但教授夫人,也就是那个疯婆子出动了,她衣不蔽体,在荒原似的街道上,犁着雪尘艰难行走,只要倒下去,就老半天也起不来,都以为她死了,可走近一看,她的身体在蠕动,握在手里的拐杖(丈夫生前用过的),在慢慢直立,她也跟着直立起来,又朝日军营部靠近。
旧历腊月二十三日中午,一个常常取笑她的日本兵,见她倒下之后,迈着大步走过去,别过头,顶着她的后脑开了一枪。枪声沉闷而萧索,还没响开十米远,就被冻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