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芸秋访谈录(1)

是的,晓洋是那年秋天到的重庆。当时他研究生毕业两年,在南京某高校历史系做讲师。那半年没给他安排课,他就到重庆来了。

你别以为他到重庆是考察大轰炸的,他那时候的主攻方向还放在沿海战场,像淞沪会战、南京大屠杀,特别是南京大屠杀。他生在南京,长在南京,能在那块地面上,闻到时间深处的气息。他写过一本书,叫《南京第十三》,听上去像篇散文的名字,其实是部历史著作,也是他的研究生毕业论文;研究生把论文写成一本二十多万字的书,并不多见,他不仅写了,还出版了,且很快被译成英、德、韩文,受到学界的赞誉。但他自己对这部书的评价很低,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

他这人,表面豁达,骨子里面其实是相当极端的。极端而且固执。

事情明摆着,如果他按照《南京第十三》的路数往下走,前景将是一片光明。

可他偏偏不那样走。

我曾经问过他原因。

他的回答是:“看上去我在揭示,事实上我在遮蔽。”

他这话我能够理解。跟他恋爱不久,我就读过那本书。不是他推荐给我的,他自己连样书也没留,我也根本不知道有那本书的存在,隔行如隔山嘛。还是父亲告诉我的。我父亲当时在渝州文理学院生物系当主任。渝州文理学院开始叫渝州文理专科学校,1980年升为本科,叫渝州文理学院,十多年后又叫成了渝州文理大学。有天,历史系一位老师对我父亲说:“你女儿有眼光呢,找了个才子!”

晓洋来重庆,是有事找生物系的李教授,我父亲接待的,父亲对他的印象很好,1米83的个头,又文质彬彬,但并不知道他在史学界已小有成就。这天父亲听历史系那位老师把那本《南京第十三》吹得天花乱坠,心想不过是同行间相互捧场,图的个让人喜欢。但他还是很兴奋,回家马上告诉了我。

我当时还是四川美院的大四学生,立即去图书馆借来,花一个白天一个晚上,把书读完了,从中知道了很多事。关于南京大屠杀,历史课本上学过,我还看过至少两部以此为题材的电影、三部幸存者的回忆录,但晓洋的书依然让我震撼,让我觉得陌生和新奇。当然,我也知道还会有更多的震撼、更多的陌生和新奇,被埋在水面之下。这就是他所谓的“遮蔽”。

每一种揭示,不都意味着遮蔽吗,这是事物本身的法则,没啥值得羞愧的。

晓洋却羞愧得不行,知道我读了那本书,他很不高兴。

他说:“无聊。”

是说那本书无聊,不是说我无聊。

接着又强调一句:“无聊透顶。”

他就是这样极端。你从他的死,就知道他有多极端,多固执,多执著。他对死也很执著。他有过三次寻死的经历,两次跳水,一次上吊,两次跳水都没死成,因为他会游泳,而且还有人救他。第三次终于成功了。这三次寻死,是在八天之内完成的。执著,有时候真不是好事……

在他的血统里,有一些比较混乱的因素。他爷爷的爸爸,是大教授,爷爷的爷爷,是江阴乡下的大地主,再往上溯,是小地主、投机倒把的商贩、手工艺人、自耕农、无产者。他们黄氏家族,奋斗了好多辈人,终于把“无产者”像掐臭虫那样掐死,踩到了属于自己的土地。曾祖父抛弃了土地,也抛弃了土地赋予的对生活的想象。爷爷虽没干过一天农活,回乡下的时候也很少,而且每次回去,进屋就把鞋脱下来,让用人把鞋底上的泥打扫得干干净净,却尽力要把土地赋予的想象变成现实——他带领一家老小逃难逃到万县时,还忙里偷闲,娶了二房。但他年轻那阵,在青岛船舶公司待过十来年,接触过不少洋人,思想里又有开放和新潮的一面;只是,他的新潮主要体现于对生活的享乐。

晓洋在学术上敢于否定自己,生活上却极其守旧,拒绝用手机,拒绝买车,拒绝上网。学术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在学术上否定自己,即是部分地否定自己的生活。

否定和守旧,使他陷入混乱。

他认识到这种混乱,厌恶这种混乱,于是不惜采用极端和固执,来扭转这种混乱。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