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有个偏见,认为女孩子身体娇弱,不宜用功。据说和他同在美国留学的女学生个个短寿,都是用功过度,伤了身体。他常对我说,他班上某某每门功课一百分,“他是个低能!” 反正我很少一百分,不怕父亲嘲笑。我在高中还不会辨平仄声。父亲说,不要紧,到时候自然会懂。有一天我果然四声都能分辨了,父亲晚上常踱过廊前,敲窗考我某字什么声。我考对了他高兴而笑,考倒了他也高兴而笑。父亲的教育理论是孔子的“大叩则大鸣,小叩则小鸣”。
杨绛的“天眼”,大概就是这样被父亲的手指叩开的。
老一辈知识分子家庭极为古典蕴藉的文化涵养,以及父亲所给的开明教育,不啻一股细细微风,使杨绛慢慢养成了读书的习惯。更重要的是,深受传统文化熏陶,杨绛对中国文化精神天然地有着深刻认同。这种认同,奠定了她一生为人为文的基础,这也是进一步理解杨绛的一把钥匙。
维护民主法治的“疯骑士”
辛亥革命前夕,杨荫杭辞职回上海,操律师业。
一次,和会审公堂的法官争辩,法官训斥杨荫杭不规规矩矩坐着,却跷起了一条腿。他就故意把腿跷得高高的,侃侃而辩。第二天上海各报都把这事当作头条新闻报道,有的报上还画一个律师,跷着一条腿,果真灵动而富风采。杨荫杭就成了“名”律师。其特立独行之风与“魏晋风神”何异?!
1913年杨荫杭再得张謇推荐,当了江苏省高等审判厅长,因本省人回避本省官职的规定,不久调任浙江省高等审判厅长,驻杭州。
那时候,我父亲不复是鼓吹革命的“激烈派”。他在辛亥革命后做了民国的官,成了卫护“民主法治”的“疯骑士”……
杨荫杭做高等审判厅长时,坚持司法独立,为了判处一名杀人恶霸死刑,和庇护杀人犯的省长、督军顶牛,被人以“顽固不灵”的罪名告到大总统袁世凯面前,杨荫杭被调任。后来案子发回重审,地方厅长维持原判。他笑着把拳头一攥,说:“这是我最得意的事!”
其实,杨荫杭所谓“最得意的事”也仅限于此,恶霸没被刑杀,只关了几时,后减为徒刑,过几年就放了,杨荫杭驾驭不了。杨绛起先不理解,以后每想起父亲因案子坚持原判而一攥拳头的得意劲儿,心上总感到振奋。
杨绛称父亲是卫护民主法治的“疯骑士”,在他身上不难找到堂吉诃德的影子。他的基本性格、精神维度和价值取向奠定了杨绛认识世界之观念、方式的基础,启示儿女们追寻向善向上的境界。理解了父亲,也就领会了“疯骑士”堂吉诃德向风车宣战的意义。杨绛在《堂吉诃德?译者序》中分析堂吉诃德“疯病的症结”时,热情地肯定了他身上具有的“舍生拼死”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