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7年前的顺哥断然不会料到后来的这番光景。7年前,顺哥从区“革委会”的监号回到红旗11队的第二天,红旗大队发生了一桩真正的大案:大队党支书李四六伙同11小队队长黄二五以及另外三名小队长,组织实施“私分公粮”,被县里的公安一锅端掉!顺哥闻讯,呆怔在秋天的阳光下:因为“私分公粮”正是他传播“地球即将爆炸”那个恐怖消息的目的,他才是这桩案子的幕后策划者!他想都不用想,直奔区里向跛区长报告:“私分公粮”是他指使几个老婆婆煽动的,生产队眼下农事为重,请区长帮忙让他替换李四六等人。跛区长不知是怎么也听不懂他的意思,还是怎么也不愿意懂得他的意思,骂他胡闹,蹲号子蹲上了瘾,还不快些滚回去!他不滚,歪在跛区长的办公室门口,不肯放弃这个可以让跛子闪亮一回的机会。跛区长就派人通知他大,大把他从区里押了回来。后来,“私分公粮”案作为明明白白的“阶级斗争”,自然不必往上边呈报,也就没有机会落到像冯书记那样开明的上级手里。不久,李四六和黄二五等人被判了刑。
1975年的秋天就这样荒凉地立在了顺哥的心头。
顺哥每天坐在自家屋后的竹林里。好长一段时间,他不见湾子里的人,湾子里的人也不曾见过他。他的屁股下是一条三条半腿的板凳,一样的跛子,他体谅跛板凳,将身子倚在竹子上纹丝不动,板凳也就稳稳当当。他没有再去西流河外滩的瓜地,瓜棚里的那张竹床是自家的,大去扛回来,搁在堂屋里。他懒得洗澡更衣,一直穿着那身上白下蓝的套装。这套衣服是他目前最好的装备。去年,家里托人为他相亲,姆妈凑了钱,去五星街按“造反派”老别身上的颜色扯布,请铺子里的裁缝做了这身衣服。但他知道姆妈是想拿衣服来弥补他,甚至妄想沾点儿区干部的样子,他便越发要搞破坏,穿着“上白下蓝”恶意打粗,很快让汗渍把白棉褂的领口和肩头浸染得黄乎乎的,洗也洗不下来,蓝卡其布长裤的右膝处磨出灰白的一块,本来一阴一阳的左右两条裤腿更加被提示。公安来捉他那天,姆妈拦不住,只提了一个请求,说我儿子怎么也是上区里去,不能折社会主义的人,得换个行头,就替他换上这身衣服,忙不迭地扯袖弄领,像是出征仪式。现在,这身衣服不仅破旧,还带有监号的印记,左肩的汗斑上蹭了一片红色,是“坦白从宽”的油漆。而且,衣服的里外透着一股但凡进过监号就再也褪不去的腥气,不是飘在鼻尖上,是浮在脑子里。只是,他没有料到,这监号的气味现在分明已布满整个秋天的时空,因为党支书李四六他们都在监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