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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早晨,顺哥从临时监号出来,站在“革委会”院内的空场上,抬手搭上额头,以歇着两坨眼屎的细眼不那么恭敬地望了望天上的太阳,一歪一颠地向大门口晃去。突然,他看见门外的地上跪着一排人,全都无声地耷着头,发梢的露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乞怜的样子纯粹而坚忍,犹如遭遇太阳拒绝的向日葵——他们是大和四个妹妹!那一刻,他大惊失色,疾奔过去,一把抓起大,接连扯起大美、二美、三美和小美。亲爱的骨肉们见到他,顾不上别的,抱着他号哭起来。顺哥被淹没了,由着他们畅快地哭。毕竟,这是他用坐牢为家人换取的一次难得的喜悦呢。哭完了,大替顺哥揩眼屎,顺哥为大擦眼泪,两人举着手一派忙乱,像是逗闹。
顺哥问今天几号?大说今天立秋。四妹小美说:今天是1975年8月8日。
然后顺哥被簇拥着回家去。没走几步,他们看见一个瘦高的少年站在不远处的街口,是半文眯着眼,迎着灿烂的阳光微笑……大家便停住,在祖国的立秋之日,看着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半文,一起凝固了。
当年,顺哥在关押数日之后何以被释放,一直是一个地方政治的疑团,没有人相信是顺哥的大和四个妹妹顶着晶亮的露珠跪出来的胜利。流传的内幕消息依旧以顺哥为政治的棋子:说分管政法的“造反派”老别旗帜鲜明地“主放”,而政治上的“破脑壳”跛区长为了不因老战友的儿子丧失革命性,虚张声势地“主判”。老别反问:判了周大顺,判不判盗瓜贼呢?表面上袒护顺哥,实际则是逼迫跛区长不要放过盗瓜的人,进一步打压政治上过于嚣张的侦察排长。跛区长也狡猾,就借坡下驴,玩两不追究的手法,让战友的儿子躲过一劫。那时,顺哥本来已经开始斜着眼睛看日头,听了现实里的传言,就朝天闭眼,一口接一口地干吞涎。
直到7年后,顺哥应邀去省城开会,有一次被安排跟省委冯书记同席进餐,冯书记于谈笑风生之际透露了往事的真相。冯书记说:大顺那个事啊,当时在下面扯来扯去,到了上面还是扯来扯去。我说你们扯什么呢?我们还是不是历史唯物主义者——看看这些人现在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子——放了吧,且让他们活下去。冯书记说着,转头朝顺哥呵呵一笑:可我把你放出来后,又歇了两年哦——当然,不都是因为你的事。这时,顺哥就赶紧离座,跛到冯书记面前,一连敬了三杯酒,满脸的泪水胡说八道。冯书记拍着顺哥的膀子宽慰:好了,现在好了。然后向在座的人发表感慨,大意是我党同志要有大目标、大胸襟、大视野、大关怀等等,每句话的后面都带一个祈使的“啊”字。当时顺哥还不知道冯书记有一只耳朵听力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