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隔多年,我还清楚记得家里第一次被子弹射入的情形:全家人围着桌子吃午饭,三弟的嘴巴不停地发出“吧唧吧唧”的响声,像是一头贪吃的猪。我和四个弟弟妹妹实在听不下去,一起对着饕餮者瞪起眼睛。三弟却视而不见,依旧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三弟刚满周岁就被寄养在乡下,到了上学的年龄,才第一次来省城探亲。城市日子毕竟比山沟里好过些,肚子里缺油水的三弟一进家门,立即表现出极强的食欲和饭桌上不雅吃相。虎妈大声训斥:“你吃饭能不能不吧唧嘴?看你那副吃相,跟你那倒霉爹一个样!”对这个自幼不在身边的儿子,母爱稀薄得仿佛掺了加倍水的牛奶。三弟初来乍到,仿佛小牛犊闯进瓷器店,动辄得咎。受了家长训斥,三弟停止吧唧,小心翼翼咀嚼,努力不发出声音。只是没过一会儿就忘了,饭桌上又响起吧唧声。“啪!”噪音制造者当头挨了结结实实一巴掌。虎妈厉声训斥:“猪!乡巴佬!一点教养都没有!跟你那土鳖老子一个德行!”从同一个家庭熔炉里锻造出来的兄弟姐妹见怪不怪,捂着嘴幸灾乐祸。吃饭吧唧嘴犯了哪条王法?凭什么打我?乡间田野自由惯了的三弟想不通,噘起厚嘴唇正要哭,这下又犯了虎妈的家规,举起巴掌又要打。想到“不知者不怪罪”的古训,穷凶极恶的虎妈将扇巴掌改为敲桌子,咆哮着向小儿子解释他为什么是一头猪。就在这时,“呯!”什么东西穿窗而入,打在靠墙角落地风扇的钢管上,“”的一声弹回,最终落在盛西红柿鸡蛋汤的汤盆里。我哆嗦着用汤勺捞出,展现在面前的是一颗撞击变形的铅头子弹!全家面面相觑,弟妹们吓得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这是谁在乱放枪?还让不让人活了?出了人命谁负责?!”虎妈推开窗户,探出脑袋,两个指头捏着罪证,朝隐身射手发出愤怒的声讨!话音未落,对面学生宿舍楼顶“呯呯”又射出两枪。一枪从声讨者头顶上方掠过,另一枪距脑袋左侧不远处射入,窗户玻璃钻出钱币大窟窿。这两枪彻底打掉虎妈身上的锐气,再也喊不出声,软塌塌顺着窗户出溜下去瘫倒在地,几个孩子吓得哇哇大哭。与此同时,我清楚地看见对面屋顶望远镜镜片在阳光照射下反光,接着传来一阵快活笑声。我听出笑声里有瘦猴的声音。“小心流弹!快!全体紧急卧倒!匍匐前进,迅速转移至北面卧室!”虎妈毕竟受过数年军营熏陶,刚刚清醒过来,就像一个骤然遭遇敌情,临危不乱、指挥若定的战地指挥官,立刻向属下发出命令。我们不敢怠慢,迅速卧倒,脑袋顶着前面爬行者的脚后跟,一个接一个爬行至安全地带……
“文革”一来,武斗频发,交院变战场。我家住在交院家属院,据学院只有一墙之隔,不幸成了流弹屡屡光顾之地。家庭紧急会议一致认定:南面窗户加砌防弹墙成了当务之急。只要能保住小命,纵然将明亮居室变成不见天日暗房也在所不惜。砌墙材料好办,难在家里谁也没提过瓦刀。“我会砌墙。我在俺叔家砌过猪圈,砌得可结实了,家里老母猪发情向外跑,再拱都拱不倒。”三弟自告奋勇。三儿的话让虎妈联想丰富: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猪圈岂能与家并列?老母猪发情又暗指谁?放屁!真正的放屁!虎妈举手又要打,想想当前正是用人之际,肢体家教不宜,只得咬牙忍了。动乱时期,单位门卫形同虚设,砌墙所需材料很快“借”来。三弟身子暴露在外开始作业,铁锅顶在头上权当钢盔。我蜷缩在窗户后面,和灰,搬砖,打下手。乡下孩子比城里五谷不分少年能干多了,铺灰均匀,砌砖跟线,划缝深浅一致,房间防弹墙很快砌成,摇一摇,岿然不动。虎妈满意地点点头,第一次对乡下归来的小儿子露出久违的笑容。见我家垒砌防弹墙,左邻右舍楼上楼下竞相效仿,闹到楼道一片漆黑,像是入了洞穴,又像是进了黑牢房,大白天上下楼都要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