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许鞍华的摄影棚

《姨妈的后现代生活》在各大媒体的娱乐版活跃了个把月,最近平息了一点。一来呢,周润发抵沪已经一段时间,秋水望穿栏杆拍遍的狗仔,开始是看见人头马就狂拍一通,后来绝了望,直言相告,找不到发哥,房间背台词呢;二来呢,影片的最大招牌,发哥和斯琴高娃的恋情也浮出地表,但记者追问又追问的爱情床戏,似乎也就流于娱乐前戏了。

然后呢,就像武侠中的大队人马总是在人们睡着的时候来临,突然,大编剧李樯来电话,问我,想不想探班《姨妈》?他用了极其平常的语气说,今天是发哥和斯琴高娃的床上戏。那真是叫饱汉不知饿汉饥!在我的少年时代,就算吹牛说有一天要亲眼看看活生生的许文强,也会被嘲笑的声音淹没。他在银幕上吃方便面,方便面就成了最高饮食原则;他围个白丝巾追求女孩子,白丝巾就成了终极爱情信号。没错,岁月流逝,我们对周润发的爱慢慢消融于日常的饮食男女,但是,他一直是亲人一样的存在。

去了好莱坞的发哥,自然已经是洋亲戚,但是,在许鞍华的摄影棚里看到他,还是叫人心头一热,风雪故人来呵。因了剧情的需要,发哥披着一身上海混混的腔调,但是,当许导高音宣布开始后,他拥着被窝里的斯琴高娃,用普通话认真抒情:“我原来以为……”

呵,我原来以为,发哥对高娃,就算山崩地裂,表面上还会是言笑晏晏,所谓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他这样认真说出,倒是有点意外的。回头去看许导演,导演的大眼睛盯着监视器,说,“很好。”我忽然觉得这句台词其实是属于许鞍华的。

我在七八年前就见过许导演,当然她不认识我。那时,我在香港读书,有大把时间可以跑各大影院看电影,从油麻地电影中心出来,我两次看见许导演一个人在影院边上的咖啡馆坐着。我一眼就认出她来,因为在电影里见过她,虽然她的样子有比较大的改变。我想象她年轻时候,就应该是《客途秋恨》里的女儿,眼睛比张曼玉还大,样子比张曼玉俊朗,但那会儿,她已经有了显眼的劳顿和沧桑,自然也更知识分子了。

说知识分子其实是文雅的说法,每次,我的朋友觉得我没有女人味时,就会说,别那么知识分子了。但是,一个指挥着摄影棚的女子,如果不把自己变成知识分子,就只有刻刻垂泪了。多么可怕的摄影棚啊!

我原来以为,电影都是在无比辽阔的空间里完成的,导演坐在可以升降的椅子上,只要一个手势就能叫一切各就各位,至于导演的工作无非就是大叫一声“重来!”。但那天看到的却不是这样。摄影棚架在上海作协二楼,据说当年是巴老办公室,不大的一个房间,里里外外挤了四五十个人,外加庞大的摄影机、照明设备和监视器等,虽然各路人马都不喧哗,但来往的脚步和衣鬓的摩擦就制造分贝,在这样的环境里写作是什么样的难度,导演也一样。

于是,她关闭了自己的外部触角,以中性的风格站在导演位置上,但我相信,她非常女生的一面,从来没有真正撤退。许鞍华看着周润发,这个彼此见证青春和电影的朋友,看他温柔地抚摸高娃的长发,会想起很多年前的作品《倾城之恋》吧,周润发在床上郑重念出“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虽说是尊重原著,却可能是婉转心事,因为没有比小马哥说《诗经》更古怪,但也没有比“执子之手”更道出一个女性导演的怕和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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