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锐的小说创作结构工整,意味深沉,从早期《无风之树》到《张马丁的第八天》都可以看出这一特色。相对一般大陆小说长江大河、泥沙俱下的叙事方式,自然代表不同的美学诉求与创作信念。也正由于他森严如古典剧场的形式,还有借小说明志的倾向,我们不能将他的叙事局限在写实主义的层次,而必须正视它的寓言意涵。
但在最近有关《张马丁的第八天》的对谈里,李锐却明白表示他不能苟同将他的作品作为“国族寓言”来阅读。傅小平,李锐,《万劫不复的此岸——〈张马丁的第八天〉访谈录》,本书代后记。“国族寓言”原由美国学者杰姆逊(Fredric Jameson)提出,意指与第一世界小说五花八门的实验相比,第三世界小说恒常反映历史的不平等处境,也寄托文学介入政治的可能。
这样的观察明褒实贬,充满一个第一世界的学者以偏概全的姿态,却让不少第三世界的学者如获神旨而趋之若鹜。李锐的论点很清楚:“国族寓言”一方面遮蔽了第三世界个别作家在不同时空中反思、想像历史殊相的能量,一方面切割了第三世界文学进入更广阔的世界(文学)历史脉络的机会——更遑论历史本身不断变动,总难以被寓言化的现实。
而李锐最好的反驳仍然来自他作品本身。我在他处已经诠释过李锐小说的复杂性,不应锁定为单纯的“国族寓言”;而他叙事结构的技巧性更在形式上拒绝被简化为任何一种创作教条或意识形态。因此谈论李锐小说的寓言性,我们必须同时顾及他的反寓言性:拒绝对号入座的寓言,创造并拆解寓言的寓言。
回到《张马丁的第八天》。李锐并列天主教的神子复活的神话和中国传统转世投胎的神话,我以为目的不在讽刺,而在探讨特定历史情境里,这些神话如何经过一代人的中介,相与为用的后果。神与人之间,人与人之间的纠葛哪里能轻易厘清。李锐称小说中主要的两个人物张马丁和张王氏仿佛是“耶稣和菩萨来到人间”。在我看来,与其说是这两个人物显现了什么神性,不如说他们体现了神性的匮乏。然而正是在一个没有神迹的世界里,李锐反而暗示了信仰和爱惊人的魅力。
张马丁因为“复活”造成血腥闹剧,由此陷入更残酷的试炼;张王氏的受孕并不指向任何救赎,反而带来恐怖的下场。当这两个人物的苦难逼近荒谬边缘,他们触及信仰最深不可测的底线,底线的另一面是欲仙欲死的冲动。张马丁临终前为自己写下墓志铭:
“你们的世界留在七天之内,我的世界是从第八天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