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锐将他的重心放在两个角色上。乔万尼·马丁来到中国,取了个不中不洋的名字张马丁,已经暗示了他身份游移的开始。张马丁受到莱高维诺主教感召,誓以生命侍奉神恩;他被张天赐意外打“死”,算得上舍生取义。另一方面张天赐杀人偿命,似乎也罪有应得。然而死后第三天,张马丁却又幽幽地活了过来。张马丁如何“复活”?这里卖个关子。要紧的是,原本可以大书特书的神迹似乎来得不是时候。“时间”和“时机”进入了神的世界,让历史的意义变得空前紧张。莱高维诺主教决定将错就错,遂行借刀杀人之计。当神的意旨和马基雅维利式的机关计算(Machiavellian dues ex machina)混为一谈,张马丁何去何从?
与张马丁相对应的是张天赐的妻子张王氏。面对丈夫行将就戮的事实,这个女人唯一能做的是为张家诞下男丁,于是有了狱中秘密交合的一幕。或有读者会认为如此安排过于离奇,但这还是李锐的伏笔。张王氏也许粗俗无文,但她的举动自有一套宗法信念和知识体系支撑。为了完成传宗接代的使命,地方妇女之间早已流传一本秘笈《十八春》,传授必要的性技巧;而娘娘庙之所以千百年屹立不倒,也和这最古老的生殖崇拜息息相关。然而张天赐死前毕竟没能够留下种,张王氏一无所有,她又何去何从?
李锐的故事这才真正开始。复活了的张马丁和莱高维诺主教相持不下,终于退出——或被逐出——教会;失去丈夫和子嗣希望的张王氏由悲伤转为痴狂,开始四下游荡。他们各自被拋掷到生命的最孤绝的情境,退此一步,再无死所。李锐要着墨的是,失去了宗教和伦理机构的庇护以后,这两个人并没有失去信仰。然而信仰一定带来救赎么?或,救赎的代价和意义是什么?
我们于是来到小说的高潮。风雪夜里,一个被逐出教会、濒临死亡的意大利传教士,和一个求子成疯的中国寡妇在娘娘庙口相遇了。这一夜,在异教的殿堂里,已经奄奄一息的张马丁堕入了肉身的渊薮。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发生的?不可说,不可说。可以说的是,由此李锐写出了当代小说中最为惊心动魄的一幕。在腐烂腥臭的血水中,一出出蚀骨销魂的秘戏兀自上演了。作为读者,我们不能确定张马丁是舍身成道,还是任人摆布,让自己万劫不复;我们也不能确定张王氏是超越了悲伤的极限,还是走火入魔。
张马丁终于死了。就在我们以为故事到此为止的时候,更不堪的发展接踵而来,包括了屠杀和毀灭,也包括了一连串金发碧眼的婴儿的出生。不该复活的复活了,不该投胎的投胎了,李锐几乎是以最冷酷的方式将他人物的命运推向极致。他眼睁睁“看着”1900那年,在中国,在北方,一群华洋善男和信女如何奉天主、奉娘娘之名,陷落在死去又活来的宗教轮回——和生殖循环——的诡圈里。没有天启的契机,没有转圜的余地,李锐的人物孤单地面对不可知的未来——就像张王氏最后漂流河上,不知所终。诸神退位,天地玄黄,新世纪带来大恐惧,也带来大悲怆。就这样,李锐以他自己的方式,写下了中国“现代”如何诞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