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岁 5

臭烘烘的猪屎湿搭搭沾了半边脸,眼镜上多了几个麻点,最恶心的是嘴角竟隐隐尝到了一点儿青草的苦涩,兰建成瞪大双眼,想伸手擦一擦脸,可两只手同样沾满了黄浊的猪屎。伴随着吴贵人响彻云霄的大笑,他翻肠倒胃,泪花滚滚,两眼一抹黑,差点儿没吐出来。

老董看了他们一眼,继续手中的活儿,说你怎么不把猪屎直接塞他嘴里?猪屎他怕,肠子他吃不吃?吴贵人好不容易忍住笑,瞅着兰建成的脸,得了得了,你从小到大吃了多少肠子,这么搞一下就要哭鼻子?还不赶紧动手,老头子又要骂了。兰建成吸了吸鼻子,使劲儿将眼泪逼回眼底,也不擦脸了,看看自己的双手,又看看猪大肠,奇迹发生了,刚刚的厌恶差不多全没了。他学着吴贵人的样子,摆弄着猪大肠,吴贵人呵呵笑着,连声说,轻一些,轻一些。

吴贵人干脆停了手,瞧着他弄,不时指点一下。老董褪光了猪毛,咬了一支烟,望着他们,慢悠悠地说,这就对了,读书人怕脏,你又不读书了,怕什么?和土地打交道的事,哪样不脏?没有脏的,哪来干净的?脏的可以变干净,干净的也可以变脏,说到底,你瞧它干净它就干净,你瞧它脏它就脏。

他对老董绕来绕去的话似懂非懂,心里却真觉着一直阻碍自己的一扇门打开了。忙了一早上,他脸上的猪屎一直没弄干净,对来看杀猪的人的说笑,他也并不怎么在意。有人质疑他一近视眼翻的肠子干不干净,吴贵人大声说,你瞧好了,这可是戴着眼镜翻屎大肠,做的是糙活,使的可是绣花功夫,以后你家菜碗里的猪大肠要是有一坨屎,拿来我给你擦干净咯。那人直把唾沫吐吴贵人脸上。

兰建成盯着猪脖子看,越看,心越虚。杀这么大个活物,能成吗?不知不觉,他的身子竟然在发抖。当他发现了这一点,知道不能在猪圈边待下去了,再待下去,他保准比这头猪先完蛋。天还早,眼前的一切都还陷在蒙眬的网中,这是村里今年杀的最后一头猪了,不用赶早。他这一夜都没睡成,最好回床上再眯一会儿。经过哥嫂的房前,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他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忘了!这一年多来,六岁的侄女小微一直给这头猪拔草,看着它一天天长大,早把猪当作自己的同伴,要是看到它给杀了,那非哭天喊地不可——十多年前,他自己不也差不多这样?如今的猪大多是圈养的,很少出门,把年猪从家里撵到屠宰场不是件容易的事,老董顺应潮流,这几年都是带吴贵人和他到主人家,杀好了猪,再拖到屠宰场褪毛开膛。待会儿在后院杀猪,猪一叫,岂不要惊醒小微?

他想,待会儿老董和吴贵人到了,和他们说说,还和往年一样,把猪撵到屠宰场宰杀。想好了,上了楼,重新钻进被窝。被窝愈加冰冷,仿佛一大块吸饱冷水的沉甸甸的海绵。他蜷成一个虾球,上牙碰下牙,簌簌抖动,无论如何睡不着。他翻了几个身,瞅着窗户,等太阳照亮最下面一块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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