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幻花园 第四章(7)

当晚,景宏存果真死了。死得很安静,像睡着了一样。只是脸部浮肿突然消失了。灰黄的脸变成了紫棠色。全身的骨架仿佛也突然萎缩了似的,身子蜷缩着,格外瘦小。景焕这时反而显得很镇静。她打来水,细细地给父亲擦洗,我帮助翻动他的身子,我又一次奇怪这瘦小的身子竟如此沉重。我明白了那被称做生命的东西是永远离他而去了。生命之泉是一点一滴地干涸的,你能感受到那些活生生的东西在悄然离去,却永远抓不住它……

景宏存在临终前十多天就基本上不吃什么了。在他漫长的患病岁月里,胃口是多变的。今天想吃西瓜,而明天,西瓜就可能成为他厌恶的对象。人只有在临死时会暴露真实的、被压抑着的自我。听景焕讲,她父亲过去是极能克己的、孤情寡欲的人,可现在,却几乎变成了一个贪嘴的、任性的孩子,只要是他爱吃的东西,他便紧紧地攥住,别人夺也夺不走。

景焕不知从哪里搞到一只小小的酒精炉,铜质的,样子挺精巧。一个多月来,景焕就是用它来煮各种各样的东西的。每当这个炉子被架起来,火苗熊熊地燃烧的时候,景宏存就吃力地欠起身子,露出贪馋的眼光,仿佛这时他关心的只有这个锅子里那一点点可怜的吃食,而他研究了一生的宇宙结构都被抛到了脑后似的。

景宏存享受了一辈子的高薪,而在临终的时候,为了自己和女儿能吃上点儿可口的东西,却不得不卖掉那戴了几十年的欧米伽老爷子手表。

景宏存穿上了一身毛料制服。景焕说,这是父亲一生唯一的一套毛料制服。

“你父亲挣的那些钱都跑哪儿去了?”

她不回答。

几位全副武装的男女护士走进来,极熟练地给这僵硬的木乃伊裹上白布。他的姿势很别扭,头向右歪着,一只胳膊搭在肩上,我几次试图校正都没成功。这时,却被这几位白衣健儿装麻袋似的装进白被单里,搭上了平车。

在通往太平间的那道斜坡上,我和景焕默默地走着。我们谁也没有看谁。但我能感觉到她内心的恐惧感。这一夜,我一步也没敢离开她。

第二天一早,景焕的母亲赶到了。她站在走廊上,不顾一切大声号哭。

“我不明白,为什么人死了还要受这样的捉弄?!”

三天之后,在“向遗体告别”的庄严仪式上,景焕望着父亲那被拙劣的化妆术弄得红红粉粉的面孔,忍不住愤怒地喊起来。

周围呜呜咽咽的哭声一下子静下来。大家都以一种看天外来客的眼光看着景焕。人们的泪腺像自来水的开关一样听使唤。

“怎么了?难道给爸爸的遗容化化妆不好吗?不必要吗?”一个身强力壮、块大膘肥的小伙子气势汹汹地蹿了出来。我猜到这便是她的弟弟景致。

“父亲若是活着,不会同意的。”景焕冷冷地说。她今天连一滴泪也没有。

“哎呀,她怎么说这样的话呀!好像我们违背了老头子似的,哎呀,可怜我的一片心意呀……呜呜呜,这叫我怎么活哟!……”

景焕的母亲——那小个子女人一下子涕泪交流,哭得死去活来,好像马上就要瘫倒在地,背过气似的。

“你这个姑娘,怎么一点儿不体谅妈妈呀?”几位景宏存生前的女同事走过来,“你父亲去世了,最难过的是你妈妈,你要懂事哟!……”

景焕的嘴唇上浮出一丝冷笑。

……

“她父亲死了,她怎么连一滴眼泪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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