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她一扬眉毛,“早就跟你说过,我是要你想办法让她爱上你,从而达到‘移情’的治疗目的,我可没说要你去爱她,”她又嘻嘻一笑,“你要真的爱了她,看我怎么治你!”
我笑了。我知道她爱我。但她爱的方式像个斗牛士,一般男人接受不了。
气候愈加寒冷了。夜里陪床的时候,必须披上大衣,还要盖上厚厚的毛毯。只有一张折叠椅和一床毯子,这自然要让景焕来用,而我,只好常常在静静的夜里,在肿瘤病房外面的走廊上来回踱步。
我从不曾在医院过夜,特别是这个充满了死神与生命的搏斗的神秘意味的癌病房。夜半,常常有突然死去的病人被平车推出病房。在走廊的尽头,是一条斜坡式的通道。那里通向死神的收容所——太平间。
这两天,那辆往来于癌病房和太平间之间的平车运动得格外频繁。三天前,斜对面病房的那个患直肠癌的小伙子死了。整整一个冬天他都是靠打杜冷丁来止痛;昨天,死了一个患淋巴癌的年轻女人,她的丈夫和两个孩子的哭叫声把整个病房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今天晚饭时候,和景宏存同病房的那个患骨癌的老头又突然死去了。
夜间,我仍是一个人在走廊里踱步,忽然听见角落里传来一阵压抑的嘤嘤的哭声。走过去一看——是景焕!她披头散发,身上裹着那条厚厚的毛毯,脸上的头发被泪水粘成一绺一绺的,这是我认识她之后第一次见她流泪。
我总觉得,她应当属于感情丰富的那种类型,然而她却很不爱笑,更不爱哭。
谢霓跟她恰恰相反。谢霓在生活面前从来是乐观的,然而却常常为了那些骗人的文艺作品一掬同情之泪。看个什么破电影,她也要哭一鼻子,连看个什么“之恋”之类的片子,她在一边说着“没劲”的同时,一边还要陪几滴眼泪。
景焕却恰恰相反,仿佛任何文艺作品都不能使她动心,然而对待生活本身,她却从来不是一个乐观主义者。
“安娜是为爱情而死的,这是幸福。而千千万万没尝受过爱的滋味,浑浑噩噩活着、死去的人才是真正的人生悲剧。”
有次看电视连续剧《安娜·卡列尼娜》,谢霓正为安娜的死而热泪盈眶的时候,景焕突然冷冰冰地冒出这么一席话。
这话留给我的印象很深。我默默地走过去,看着她。她捂着脸转向窗外,不愿让我看到她流泪的样子。
“我爸爸要死了,今夜。”
我惊疑地望着她。幽暗的月光给纤细的颈子划上一道柔和的光弧。
“真的,他要死了。”她揩干泪水回过头,带着一种复杂的表情望着我。
“别瞎想了,景焕。回到你的躺椅上,好好睡一会儿,好吗?”
“刚才我做了个梦。梦见他来到那口湖边,哦,就是我常常梦见的那个地方。可湖上没有结冰,流着那么碧蓝碧蓝的水……湖畔,是一座森林。仙境似的,一只长犄角的梅花鹿在湖边悠闲地踱步。他也坐在湖边,在和那梅花鹿谈天……他的表情是安详的,快乐的,和生前那种抑郁、焦灼的神态完全相反……奇怪的是,那个老头……哦,就是那个养花的老头也在湖边,但他被很浓的雾挡着,看不清他的脸,他好像是在钓鱼……他好像穿着一身古老的道袍……像个老道士……”
“快去吧,景焕,你需要休息。”我被她那种恍惚、痴迷的神态吓坏了。
她像是没有听见我的话,一动不动地站在黑暗里。走廊里特别冷。她的神情尤其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