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如君之意(4)

趁徐家人慎重考虑我该不该去西方的时候,我乞求老爷给我请个老师。老爷的哥哥有几个还没出嫁的女儿也想求学,我就和这三个年纪比我小的女孩一起上课。徐家决定让我去和徐志摩团聚的时候,我已经读了一年书,但这个决定和我进一步的学业没有一点儿关系。我想,我公婆之所以决定送我出去,是因为他们也怀疑徐志摩出了岔子。他放弃哥伦比亚大学的博士学业跑去欧洲,已经让每个人大吃一惊了。他的来信中透露出不安和忧郁,令他的父母感到忧心。

我为愿望的达成感到欢喜,只是得把两岁的儿子留在公婆身边。另外,徐家让我得跟着某一家人一起成行。男人单独远行已经不妥了,女人单独这样做就是涉险。幸好有个从西班牙领事馆来的中国家庭(先生、太太和两个小孩)准备前往马赛,于是我们搭上同一艘轮船一起旅行。一路上我完全不用照看小孩,只是坐在自己的舱房里。

夜里,我躺在船舱中的床上,琢磨着第一眼看到徐志摩的时候要有怎么样的举动。想起我与他之间长期保持沉默(他一开始就说我是“乡下土包子?”),我心情非常沉重。我和婆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已有五年了,却一点也不了解我的丈夫。我试着告诉自己,我们之间的距离还不至于隔得太远。在船上,我记起自己辛辛苦苦跟着老师上课的情形,心想也许徐志摩会注意到我现在的学识有长进。我也盼望能到西方努力求知,学习英文。

同船的其他乘客得知我出国是为了与丈夫团聚,都说我福气真好。他们说,你丈夫要你去真是太好了!我听了无言以对,因为我心里明白,徐志摩并没有要我去,我是被婆家送去的。我想,我公婆同意让我去的理由,只是在提醒徐志摩对家里的责任。

三个星期以后,那艘船终于驶进了马赛港的码头。我在甲板上探着身,不耐烦地等着上岸。然后,我看到徐志摩站在东张西望的人群里,同时心凉了一大截。他穿着一件瘦长的黑色毛大衣,脖子上围了条白色丝质围巾。虽然我从没看过他穿西服的样子,可是我晓得那是他。他的态度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不会搞错,因为他是那堆接船人当中唯一露出不想在那儿的表情的人。我们已经很久没在一起了,久到我差点忘了他一向是那样正眼也不瞧我一下,将眼光直接掠过我,好像我不存在似的。

在海上旅行了三个星期,我感到地面在我脚下晃动,时是其他事情一样也没变。等到我站在徐志摩对面的时候,我已经把脸上急切、快乐、期望等种种表情收敛住了。在那一刻,我痛恨徐志摩让我变得如此呆板无趣。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情况一直是这样。我凭什么以为我们会有话可谈,他会尝试让我觉得我是他世界里的一部分呢?

他说他想看看巴黎,于是我们就从港口直趋火车站。连坐火车的时候,我们也很少交谈——大概稍微谈了点我旅行的经过和婆家的情形。我们抵达巴黎的头一站是家百货公司,他和售货小姐帮我选了些外国服装。而我从硖石的商人那儿千挑万选、上岸前一天晚上小心翼翼地在船舱里摊开打算穿的衣服,全都不对劲了。

我不晓得徐志摩讲的是哪国话——我猜一定是法文,虽然我不认为他懂法文——不过,他和正在为我挑衣服的售货小姐聊了起来。他一边摇头,一边冷冷地上下打量着我说,不行,那件洋装不好。另外一件怎么样?他把洋装贴在我身上——这是我抵达欧洲以后,他第一次碰我。当我看到镜中的自己穿着那袭修长的洋装,感觉到腿上那双线袜的触感和脚上那对皮鞋的紧密时,我都不认得自己了。我们还买了一顶帽子搭配这套服装。到欧洲的第一天,我穿着新衣,和徐志摩一起照了几张相,寄给老爷和老太太,让他们看看我们一同幸福地住在异乡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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