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如君之意(5)

接着,我们又搭乘飞机由巴黎飞往伦敦,那飞机小得我非与他双膝交叉对坐不可。以前我从没搭过飞机,因为晕机吐在一个纸袋子里。我并不害怕,那只是因为空气不好,机身又颠来颠去的缘故。我吐的时候,徐志摩就把头撇过去,嫌弃地摇着头说:“你真是个乡下土包子。”

话才说完没多久,他也吐了。事实摆在眼前,我带着小小的怨气,轻声说:“哦,我看你也是个乡下士包子。”

徐志摩有两个朋友在伦敦机场和我们碰头。巴黎和伦敦之间每天的班机服务显然是在一年以前才开通,他的朋友急切询问我们这趟飞行感觉如何。徐志摩突然之间变得生龙活虎,兴奋地用英文和他们聊了起来。他们也是中国人,我们本来可以都讲中文的,可是徐志摩不想这么做,所以他们气个人就这样把我排除在了谈话之外。其中一个朋友每分钟都停下来把裤子技高,另外一个朋友老是皱起半边脸,紧张地抽搐。

剩下我们两人的时候,我对徐志摩说:“这就是你朋友啊!”可是他又丢给我一个空洞的眼神,掉头走开了。

到了伦敦,我们住在一个俱乐部里,好像城里所有中国人都在这儿了。那段时间,我们很多人都住那儿,大家互相熟识,都是为了某个理由来伦敦求学。那些认识徐志摩的人见到我都睁大眼睛,仿佛很惊讶似的。徐志摩这时候在伦敦已经住了一年,正在伦敦经济学院修课。

我们和每个人都讲中文,吃的也是中国菜,连徐志摩都好像脱去了那层洋里洋气的外壳。他会小口小口地喝茶,有时候还换上长袍到楼下吃晚饭,我们和其他中国人统统在那儿用餐。也许他在吃中国菜的时候比较喜欢穿中国衣服吧,我也搞不清楚。

饭厅的隔壁是间休息室,每个人吃过晚饭,都到那儿聊聊政府和政治,诗词和文学,其中也有少许几位女士。我话不多,就坐在那儿听人高谈阔论。有几个人知道而且景仰我二哥和四哥,就来告诉我。

还有一个人问我打哪儿来,我告诉他从硖石来,他就问我是哪个人家,我告诉他是徐府。他说:“哦,徐府有个叫做徐申如的人。”

我说:“对,他是我公公。”

他又说:“哦,徐府很有钱,是浙江省最有钱的人家之一。”

讲这种事情非常奇怪,因为中国人认为谈论金钱是很没礼貌的。我不知该如何答对。

停了半晌,我才说:“大概是吧,我们年轻人不插手生意上的事。”

我知道,既然我到了西方,就可以改变我的行为举止了。我可以上街,看自己想看的东西,可是我没去。一直到今天,我还是不明白,为何当时除了整天等着徐志摩,我什么事也没做。就算可以自主行事了,我甚至连想都没想过。

他一直在忙自己的事,好像我不在那儿似的。他冲进冲出,安排这安排那。他就要成为康桥大学王家学院的文科特别生,打算搬到康桥去,要租房子,还要筹划旅行的事。徐志摩叫我待在房里别管他,所以我就坐在伦敦市中心的中国人俱乐部里,觉得若有所失,因为其他中国人全都有事情要办,有功课要完成,连女士们也一样,而我却无所事事。徐志摩隔一段时间会回房间,而他回来只不过是为了要再离开。每次他发现我还在那儿,就露出惊讶的表情。我心里应着:我会去哪儿?说不定他以为每次丢下我不管,就可以凭意志力让我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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