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祐福祉 (1)

一座红亭子(“汉昭烈甘皇后墓”,即刘备夫人墓)立在窗口,旁边一棵黄叶古树,背后是山,几座新楼建在山岩之上。这是清早睁眼看见的情景。

奉节的早晨,古镇车水马龙,熙熙攘攘,我又回来了,带着美好的心情走进人群中,尽管昨夜为找旅店费了不少周折——因明天这里有几处拆迁爆破工程,加上“瞿塘峡”的岩壁切割,各大媒体的记者已占满了所有的宾馆,我好容易才在夔州宾馆找到仅剩的一张加床,与一个山东小伙子合住。早晨来到人民广场,这里和整座奉节旧城即将被淹没。也许正因为如此,人民广场成了最后的闹市,不知有多少喇叭在高声叫卖,卖服装、杂货和各种小吃。广场四周围着许多人,有打麻将、喝茶的老人,拖儿带女的村妇,骑着玩具车的孩子。一片嘈杂声中,一下就听见卖唱、敲锣的声音。拨开人群凑到近前,见一个黑脸膛的盲人坐在小板凳上敲着锣鼓,旁边站着一个小女孩,一个戴棉帽、穿中山服的老人坐在旁边,在锣鼓声中摇头晃脑地唱道:

灯草开花黄,听我开言唱,哪个妹妹不想郎。

自从郎起身,茶饭不想吞,蔫蔫耷耷到如今。

手端一碗饭,三天吃一半,顿顿吃的茶泡饭。

太阳落西荒,妹妹归绣房,搞点明灯到牙床。

左也睡不着,右也睡不着,只有夜长梦又多。

将将一睡着,梦见我情哥,梦见情哥调戏我。

还手乍一摸,没见我情哥,一身冷汗如水泼。

心碎也无益,起来打主意,写封书信寄郎去。

纸儿折两折,墨儿研得黑,眼泪汪汪写不得;

纸儿折成行,墨儿研一堂,两眼哭得泪汪汪……

或许这就是从前的打鼓书,虽然歌词有些冗长,但味道十足。我发现这些歌、这些词只有放在街头、场地,人群之中说唱才更打动人心,而一旦录制成磁带,往往就失去了原味,丧失了生命力。我喜欢坐在地上或站在人群里听现场效果。老人唱完之后,那位盲人接着又唱,唱他自己的悲惨遭遇,也唱出一段农村社会的历史:

锣鼓打得叮当响,诸位观众听我讲:

山西省来在昔阳,普及社员夸农纲。

坡改梯来梯改田,低产变成高产田;

出了不少英雄汉,个个流血又流汗,

个个起早又睡晚,夜晚还办那个学习班。

大寨红花开得广,大寨红旗插上山,

撵得老少妻离散,弄得无吃又无穿。

干部派我搞基建,开山放炮冲在前,

炸瞎我双眼失了明,炸断我左臂剩一根。

我带着幺女出了门,请同情我这遭孽人……

大小都是情,长短都是棍。

人抬人是无价宝,水抬水来万丈高。

一角两角不少的,一块五角由你去,

回去传我的儿和女,来世必定报答你。

这位唱打鼓书的盲人叫廖福清,是云阳县红狮镇向阳村第10组农民。75年学大寨时,开山放炮炸瞎了双眼,炸成残疾,至今无人理会。他的悲惨遭遇写在一张摊开的红纸上,虽然语句有些不顺,但意思很清楚。唱完了《农业学大寨》,他又唱了一段《苦媳妇》:

花开叶儿乌,听唱苦媳妇,恶公婆来恶幺姑。

说起苦媳妇,她也有名目,家住四川重庆府。

婆家本姓杨,娘家本姓朱,一十六岁定为妇。

男的杨文正,女的朱秀英,一十八岁过婆门。

过了杨家门,把奴不当人,真正苦来实在苦。

早吃苦麻菜,晚吃苦麻根,三顿苦麻不愿吞。

公婆来吃饭,九盘十二碗,少了一样把碗扳。

幺姑来吃饭,奴在旁边站,站在旁边把风扇。

丈夫来吃饭,奴家把饭添,吃了饭后把碗捡。

碗筷捡进屋,赶快拿扫帚,屋前扫了扫屋后。

一家骂我懒,时常拿竹竿,经常打得头晕眩……

唱到这里,几个站在人群里听歌的老妇人用手绢擦着眼泪。唱到苦媳妇被折磨至死,一个老太太情不自禁地大声说:“当婆婆的好生听到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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