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夜晚,嘉庆便少言谈。早早躺下,不与我说话。母亲担心她皮肉的伤痛,为她安置了柔软的床。待我关灯躺在床上时,她早已把头缩进被里。除了一个隆起的包,什么都看不见。我看着对面楼里的光,穿过细碎的树叶,粼粼地照进屋子,将晃动的影投在墙上。我很想呼唤嘉庆看这抚人心意的宁静,却终究没有那么做。我与她,没有过去共同分担的十几年,亦没有一同看横在面前的、前所未有的、无比巨大的人生以及渺茫的时间。而她,始终疏离。晨曦和人群,与她一直向往的冬日,这一切,都无法靠近她,只能孤单地连同昏黄的灯光一起,融进凌晨的橱窗里。
有些人,是注定孤独的,就像嘉庆。她始终绝望,又不愿意将事情在心里幻化成希望。倔强地偏执着,决心做磐石一般。人在受伤时是很容易缩小的,蜷缩在日光的口袋里,摒弃所有温暖,伸手便能够触摸到那光但无法汲取。时常被一些琐碎牵绊,心里细细地言语,只是不说与他人知,于是逐渐成就了靠近呢喃的温柔,逐渐麻木。麻木的结果是,感官迟钝,很多事情在当下无法感知,待回首时,却早已没了最初的疼痛,连揪心都不曾。
这没什么。嘉庆站在我从二手店里搬回来的檀木陈镜前,一边拼命地想看清楚自己的模样一边若无其事地对我说,有些事,想是想不到的,但躲,也躲不掉。这种东西,叫命中注定。好比我们看戏,不是期待的便能成为结局。若运气好看到了我们所想的,那是福气。执著地相信着某些奇迹终将发生,这其间所付出的大量精力和时间,足以将一个人改变。既然这样,还不如由了它去。是非对错,必有一方会认输。一退再退,成就的也仅是一个未知的后来。幸或者不幸??呵呵,谁知道呢。
说完这些,嘉庆已经用浅灰色的眉笔,将一双眉画成好看又细致的弯月。我的眉毛越来越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全部掉光了,我怎么一点都没发现呢。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呢喃着,一只拿着眉笔的手,停在空中,那个时候,她便看到了时光。时光在她的身上迂回辗转,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她知道自己的生命里只有那么两个点:从一个家到另一个家,从一场毒打到另一场毒打,从一份感情到另一份感情,从一种病到另一种病,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虽表现形式有所不同,却无本质的区别。总归是要回到当初的地方,永劫不复。凋落或繁华,命该如此。老者们说。在日昧月晦风摇影落的恐惧和迁徙中,她记得,她一直记得这些话。后来她忽然冲进厕所,猫似的伏在马桶上,大口大口地呕吐,吐到眼泪和鼻涕一起往下流。我拼命拍打着她的后背,直到她蹲在那里虚脱地喘着粗气。
我第一次痛得呕吐,是在五岁的时候。我走到炉前,看燃烧的火炽热而美丽。那碳在火里,闪着红色的光。我想摸一摸那美丽,于是伸出手,指尖触到火焰,火辣辣的疼,指头也变成了黑色。我便哭泣,然后呕吐。母亲把我抱在怀里,轻轻流泪。我的手再次触碰到炉火,是我将母亲的骨灰丢进炉中之时,那是五年前的事。嘉庆说。
后来有一夜,我昏昏入眠的时刻,嘉庆蜷缩进我的被中。我被她冰凉的皮肤激起,睡意全无。自此,她便常常睡在我床上。在我不察觉的黑暗中来,又在我不察觉的清亮里离去。
凝安??凝安??你会爱我的是么?不离开。声音细微、沙哑而颤抖。然后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