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我醒来会觉得很失望,几乎无法呼吸,通常找不出原因。只好把这种感觉归咎于不幸的童年和噩梦,这两件事情总是如影随形。很多时候,我可以很快甩开这种感觉,毕竟会让我觉得失望的事情也没多少。大学毕业以后,我连一个出版社的工作也找不到,可是谁在乎。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不管怎么说,我现在写杂志专栏也写得很高兴。我不在乎我的母亲跟着一帮怪物离家出走,也不在乎我的父亲住在伦敦北区的一家青年旅馆里,不在乎我的妹妹连圣诞卡也不寄来了,不在乎我的前室友全都丢下我跑去结婚,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可以自立自强不是问题,只是没办法在我们家那栋房子里自立自强。我们家位于伦敦东边的哈克尼区,那房子很大,很像刚诞生不久的婴儿宇宙——房子不断生出空房间。搬来这里就表示我已经可以一个人生活,一个人看书了,因此应该没什么好哀伤,好失望的。
有时,我喜欢想像和一群鬼魂同住。我说的鬼,并不是已经作古的亲朋好友,我不相信世上有这种鬼,我说的是微弱模糊的念头。书本像提线木偶般悬在半空中,有时我好像也看得到自己的念头在四处飘浮,不过这些念头通常没有维持太久,像是蜉蝣:出生,长大,发出微光,到处飞,疯狂地嗡嗡叫,过了差不多整整一天,然后落在地上一命呜呼。我应该没有发明什么原创的观念,因此并不是很介意念头消失了。不管我想到什么观念,通常都会发现德里达早就想到了。德里达的观念看起来好像都很伟大,其实没那么难懂,只不过他的著述都太微言大义了。遗憾的是,德里达也已经作古变成鬼了,搞不好他一直都是鬼。我不曾见过他,所以怎能确定他是真人呢?和我同住的鬼里,最友善的几个是我最喜爱的19世纪科学作家。当然,他们的观念绝大多数都是错的,可是谁在乎,这并不是历史的终结。我们全都是错的。
有时,我会进行一个思想实验,我的实验如下:假使每一个人都是对的呢?假设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都是对的,假设圣经里的大卫与巨人歌利亚都是对的,[巨人歌利亚是被瘦小的大卫打败的,这个典故常被后人用来形容两股不对等的对抗力量]假设霍布斯与洛克都是对的,假设希特勒与甘地都是对的,假设动画片里的汤姆与杰瑞都是对的。 [以上几组人物都是对立、互斥的,或是学说对立(亚里士多德与柏拉图,霍布斯与洛克),或是价值观对立(希特勒与甘地),或是天生就是势不两立(迪斯尼动画里的猫和老鼠)]
有这个可能吗?然后我想到我妈,那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每一个人都是对的。用沃尔夫冈·泡利[沃尔夫冈·泡利(Wolfgang Pauli,1900—1958),奥地利理论物理学家。因发现不相容原理(又名泡利原理),获得1945年诺贝尔物理学奖]的话来说,我妈“连错都谈不上”,或许这就是人类社会的现况。21世纪的开头,我们人类连错都谈不上。19世纪的前人,一般而言都是错的,可是我们却比他们糟糕多了,连错都谈不上。如今,我们生活在测不准原理和不完备定理里,哲学家则是宣称世界已成了梦幻泡影,没有正本的副本。我们居住的世界,没有哪件事情是真实的。我们居住的世界,是由许多无限封闭的系统和粒子组成。在这个世界里,你可以为所欲为(但也许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