蟾宫明星俱乐部(6)

我曾在那条街西段路北的隆福寺小学就读,在那里我曾把几十张苦心积攒的糖纸,夹在一本《匈牙利民间故事》的书里,送给一个我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觉得美丽的女同学;记得男同学里有一位住在猪市大街南侧不远路东的一个地基陷落在马路之下的院落里,那商铺式的中西合璧风格的大门上面,还保留着“顺风车行”的字样,原来他家以前是开租车行的,所出租的不是黄包车、骡车、汽车,而是马拉的有弹簧底座的欧式马车,我们现在从电影、电视剧上还可以看到那种马车优雅的身影,当然到他成为我的同学的时候他家已经败落,家里大人都另觅生计了;我记得在早已拆毁的一条隆福寺街通向猪市大街的南北向短胡同里,还有个保留着破旧门脸但已不营业的茶馆,它那砖雕的字号还很清晰,可惜我忘掉是哪几个字了,后来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看老舍的话剧《茶馆》,我就总觉得表现的就是那家我多次路过的破旧大门里面曾发生过的事情;还记得街上有家命相馆,门外有很玄虚的木质对联,但到我上到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它就关闭了;1956年,我在街上遇到腰鼓队,锣鼓喧天,是在庆祝北京市所有的私营工厂作坊、商铺店家都已经完成公私合营,也就是欢庆社会主义改造的伟大胜利;但是1981年,专写报告文学的作家理由告诉我他采访了北京改革开放后第一家领到执照的私人饭馆,地点就在猪市大街南边胡同里,菜式很好,我有天就从隆福寺街找到那里去……当我再次彳亍在隆福寺街的时候,我撷拾着从童年、少年时代一直延续到后来的记忆花枝,心头百味丛生。是啊,社会变革就是洗牌,淘汰掉许多,有确实应该淘汰的,有淘汰过头重新拾回的,有既已淘汰便再拾不回来的,有正向淘汰,更有逆向淘汰……俗众?生活?命运,这条街上的生生灭灭、歌哭吟唱,就仿佛是一部放映不停的集正闹悲喜之大成的剧情长片,够我观看体味一生!

眼下的隆福寺街仿佛一个被冷落的资深美人,它的街口虽然早就造起了仿古的牌坊,除了上面写到的明星蟾宫俱乐部,街上的北京风味小吃店也还有些人气,但整条街,尤其是西段,一些服装店常常是门可罗雀。令我有些想不通的是,如今北京的南锣鼓巷、五道营胡同等处,正在成为所谓体现北京特色的新商业区,那当然是好事,但那两处的基础其实远比不了隆福寺街,为什么人们在“保存古城风貌”这件事情上非要舍旧趋新?为什么要抛弃拆毁许多真的古董,而去生造一些新的“民俗空间”?

岁月匆匆,在可预测与难预料的世道变幻中,隆福寺街不断蜕变。街犹如此,人何以堪?还是旷达些好:相信该逝去的总归要逝去,该到来的总归要到来。我也并非消极地引颈以待,这些零碎的文字,其实是想为宏大的历史叙事填补空白,为社会的良性调整提供些微小的助力。

2011年12月20日温榆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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