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锁南岸(1)

随着记忆回到童年,我的空间比例感立即变更,我的视平线离地面不足一米,跟我个头平齐的是家里那几只大鹅,我混在它们里面一起朝花台那边摇摇摆摆而去,它们欢快地叫着,我觉得听明白了它们的话语,是在鼓励我朝前走,不要怕会从花台里爬出来的菜花蛇。

那时候只有大人将我抱起,我才会注意到大人的面容,当我自己在地面上跑来跑去时,我觉得亲切的面容主要是那几只大鹅。我觉得自己跟它们没多大区别,它们似乎也把我视为同类。

“刘幺!莫让鹅啄了你!”一个大人走进我身旁,记忆里没有她的面容,只有她的大手,很粗糙,很有力,握住了我的胳臂,将我拉往她的怀抱,几只鹅兄鹅弟抱怨地扇着翅膀,摇晃着让到一边。

抱起我来的,是我家的保姆彭娘。我在她怀里挣扎着:“鹅才不啄我哩!我要跟它们耍嘛!”彭娘道:“是有点怪吔,这些鹅啄这个啄那个,就是不啄幺娃!不过谨慎点为好啊!”说着彭娘就把我抱进灶房去了,把我放到小竹凳上,哄我说:“幺娃儿乖,帮我剥豌豆,我摆个龙门阵给你听……”

所忆起的这些,都在重庆南岸,那时我家的居所。

那是1946年到1950年,我四岁到八岁期间。我家那时所住的,是重庆海关的宿舍。那栋房子,是两层楼,下面一层,住的是另一家,那家的院门,在下面的一个平面上。我家的院门呢,则在山坡的另一平面上。院门由木头和竹子构成,进了院门,是个小院子,这小院子的右手边,是个几米高的坡壁,坡上有路,从那路上往下跳,按说就能跳进我家,但我家在那坡壁下面,布置了一个花台,花台上种的蔷薇,长成一米高的乱藤,一年里有三季盛开着艳红的蔷薇花,那些粗壮的藤茎上,布满密密的尖刺,令任何一位打算从坡壁上跳下的人望而生畏。就这样,我家右边形成了自然的壁垒。左边呢,我家这个院子的平面,与下面那个平面,又形成了一个落差更大的坡壁,于是安装了篱笆。那栋两层的小楼,下面一层与我们上面一层原来有楼梯相通,因为分给两家,堵死了。那楼耸起在我家的这个小院前面,二层正与小院的平面取齐,但楼体并不挨着坡壁,楼体与坡壁之间,是一道深沟,雨后会有溪流冲过,平时也有深浅不一的沟水滞留,那么,我们家的人怎么进入自己的住房呢?那就需要通过一座木桥,桥这头在我家小院,桥那头伸进楼上的一扇门。穿过桥,进入楼里,则是一个比较大的空间,充作饭堂,饭堂前面有门,门外则是一个不小的阳台,从阳台上可以望见长江和嘉陵江的汇合,山城重庆的剪影历历在目。从饭堂往右,有条走廊,走廊里面有三间屋子,有间是摆着沙发的客厅,有间是父亲的书房,尽里面最大的一间,则是卧室,我虽然有自己的小床,但常常要挤到父母的大床上去睡,夜里做噩梦,拼命往父亲脊背上靠,结果给他捂出了大片痱子。那时大哥、二哥都常在外地,小哥和阿姐在重庆城里巴蜀中学住校,父亲每天一早要乘海关划子过江到城里上班,晚上才回来,因此,大多数时候,那个空间里,只有母亲、彭娘和我。小院尽里面,有三间草房,墙是竹篾编的,屋顶是稻草铺的,一间是灶房,一间彭娘住,一间是搁马桶的,大人要到那里面去方便,我是不用去那里的,我在屋子里有罐罐,彭娘每天会给我倒掉洗净。草房再往里,高高的坡壁下,有一片菜地,彭娘经营得很好,我家吃的菜有一半是在那里自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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