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黄昏唐人街(3)

落叶只是飘零

中华总会的主席周一飞先生让我看他们最新的统计。在哈瓦那,20世纪50年代末来到古巴仍保留中国籍的有一百○三人,加入了古巴籍的有一百三十三人。华裔,也就是父母双方或者一方是华人的,总共约有两千人。这两千人中,大概只有二十个还会说广东话。古巴全国有三千两百多名华人。

“三千两百?”我大吃一惊,“不是说有五万华人吗?”

周先生笑了:“老的老,死的死。中国富了,没人来这里了。但是有华人血统的古巴人很多。”

三个晚上之后,我和四位古巴作家见面。作协副主席艾瑞斯先生有着典型的西班牙名字,却对我郑重宣布:他的爷爷是中国人,在中国出生,十二岁被带来古巴,他正想通过中国使馆帮助他寻根,彻底找出爷爷的原乡和身世。另外三位,每一位都有一个先辈是华人,不知是哪一辈,不知名不知姓不知来处。

与我的翻译第一次见面,她摘下墨镜,用手指拉长了自己眼角,说:“我的曾祖母是中国人。”

原来五万所谓“华人”,只有三千人看起来还像华人,真正还能说中国话的不到五百个人。而这四百多“真正”华人的平均年龄是七十九岁。

这些数据为我解释了,为什么哈瓦那的唐人街上看不见几个唐人。长期地缺乏华人妇女,华工遂大量与本土人结合。20世纪50年代来了最后一批华人,多数因为已在古巴的父执亲友的召唤而来。这一辈人也已逐渐凋零。他们的下一代,多半已与中国语言和文化完全脱节,纳入古巴的大混血。再过几个春秋,平均年龄七十九岁的一代人逝去,哈瓦那的唐人街上将看不到一张华人脸孔,听不见一句华语,只留下一些不典型的春卷、饭盒。走在街上的人们依稀记得自己曾有过来自东方的先辈。

这让我想起,在中国的犹太人后裔已经完全被中国人同化,但是不吃猪肉。至于为什么不吃猪肉,不再有人记得;那只是祖上传下来的习俗,依样画葫芦吧。

对于这样一个前景,老一代的古巴华人是不情愿而感伤的。中华总会有一个小小的中文图书馆,也开班教汉语,虽然学生只有二十来个。过农历年和十一国庆还举办一点儿联谊活动。最令人惊异的是《光华报》的存在,一份发行量为五百多的中文周报。十二月份最末一期的刊头语这样开始:“腊鼓频催,新年的步伐已踏进门槛,这虽然只是时间的更换,但我们作为炎黄子孙却特别感到欣喜的。过去一年,祖国的成就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今天,中国已经从一向屈辱于世界列强之前、任人宰割的国家,一变而成为世界强国之一,在国际发挥重要作用,变成举足轻重的东方民族了。”

作者是《光华报》的总编辑冯啸天,20世纪50年代初受叔父之邀来到古巴。“来的时候,身上只有两块美金,十年之后我有了四个工厂。”听到这里,像是典型的华侨发迹故事。不过,这是卡斯特罗的古巴。1968年,所有私营企业收归国有,冯啸天失去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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