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黄昏唐人街(4)

在陈旧而暗淡的印刷厂里,冯啸天静静地说:“我的生命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就是‘失败’。我要回去,回中国去。”

望着他花白的胡子,我说不出心里想着的话:在中国,你又活得过1968年吗?

周一飞兄弟来古巴时只有十二三岁,说广东话。成年之后,在极其困难的环境中自修学习说国语。中华总会的书记张自佳来自广东恩平,1949年到古巴时只有十九岁,现在儿子已经十九岁了。“妻子是古巴人吗?”我问。

“是古巴人,但不是妻子,没结婚。”

“同居二十年,为什么不结婚?”

“古巴女人嘛!”他笑笑。

因为是古巴女人,所以不和她结婚?果然如此。在和古巴女人同居了十几年,生了两个孩子之后,张自佳于1989年回到广东家乡,和一个中国女人正式结了婚,生了孩子,又只身回到古巴,回到古巴女人身边。

“我没有骗古巴女人,她也知道我在广东结婚了。中国人嘛,总要落叶归根的。”

我大概是以目瞪口呆的表情看着他,使他有点儿腼腆地看向门外。这落叶归根有什么样的魔力呀,让一个人在异地活了五十年,和一个女人同床共枕二十年,为人夫为人父之后,仍旧要抛开一切回到他出发的起点?他究竟是无情,还是多情呢?

但是张自佳一时是回不了家的。一张最便宜的机票要近两千美金,也就是四万比索。一个哈瓦那大学教授的月薪是四百比索。如果张自佳的月薪也有那么多,而且能够不吃不喝不用,他也得积蓄八年才能买一张机票。实际上,恐怕二十年也不够。

1991年,不再是社会主义国家的东欧与俄罗斯中断了所有和古巴的物资交流,使古巴突然陷入断炊绝境。卡斯特罗政府宣布全国进入“非常时期”,开始粮食限量配给。在别的移民国家里,华人通常是最富有的少数民族,但是古巴是个共产国家,华人和别人一样一无所有。个人粮食簿上的每月供给少得令人心酸:

白米 三公斤

糖 三公斤

食油 两百五十公克(已经半年未发)

布料 无货

面包 一天一小块(比小孩拳头小)

咖啡粉 四百公克

只有病人和七岁以下的儿童可以分到牛奶,鱼肉久已不见。政府有肉供应时,一个人可能分到四分之一公斤,去晚了也就没有,得再等个半年十个月。

“我以前还可以寄点儿钱回广东,一年准汇二百七十比索(十四美元)。现在不准了。”

“你对卡斯特罗什么看法?”

“最好是走向民主,像智利、洪都拉斯。不过我们是外国人,跟政治没关系。”

张自佳抽了口烟,想想又说:“现在中国好了,没有人来这里了。我很怀念中国。”

街上隐约传来乐声。这是伦巴、曼波、恰恰的国度,我却依稀听见唢呐高昂的音乐。真是唢呐呀!很可能是的。几十万身上烙了印记的华工中,有人曾带了只唢呐来,现在成了古巴嘉年华会上不可或缺的乐器。只是在黄昏的唐人街上,那若断若续的唢呐声令人想起遥远的黄土高原;灯一亮,突然恍惚不记得身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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