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198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卡内蒂(1905—)是德国人,后来才知道他是出生在保加利亚的西班牙裔犹太人,在英国、瑞士、德国受教育,获维也纳大学自然哲学博士学位,二战时期流亡英国,加入英国国籍。他与爱因斯坦一样,是典型的“世界公民”。他从事文学创作的时候用德语。最早接触到他的书,是漓江出版社1986年出版的长篇小说《迷惘》,属于知识分子题材,没有留下很深的印象,尽管他的章节设置很有一点奇怪的逻辑,但叙事风格与索尔·贝娄的风格比较接近。后来,读到他的一本叫《耳证人——五十种性格》的小册子,我发现了这位作家的神奇之处。《耳证人》,那是一种在诗人、小说家、理论家三种才能交叉汇合的地带长出的小花,我们从中可以发现他的《群众与权力》的影子。他的自传体三部曲《获救之舌》、《耳中火炬》、《眼睛游戏》是作家自传中的神奇之作。说实在的,他的小说并没有让我感到惊奇,倒是他的理论著作《群众与权力》让我大吃一惊。《群众与权力》是一个伟大作家思想和想象的熔炉,所有的知识,社会学的、人类学的、哲学的、动物学的、植物学的,一旦被他的想象所吸纳,顿时就被融化,进而变成他自己的思想的烈焰,照亮我们的思维。
群众的诞生
卡内蒂说,当有人惊呼“着火了”,“群众”就诞生了。这当然是一种形象的说法。卡内蒂在他那本伟大的著作《群众与权力》中,对群众的诞生、分类、心理特征进行了详尽而又具有洞见的阐释。卡内蒂认为:
只有解放群众才真正创造出群众。解放是这样一个时刻……所有属于群众的人都失去了他们的差别并感到自己是平等的人。这些差别是指特别由外在加诸人的差别,指等级、地位和财产的差别。作为单个的人总是意识到这些差别。这些差别使他们深受其苦,迫使他们在重负之下相互疏远……只有所有的人在一起才能把他们从他们的距离重压下解放出来……在解放中,各种距离被抛弃,所有的人都感到是平等的。在这种密集中,人与人之间鲜有空隙,身体挤压着身体……为了这一幸福的时刻……人们聚成群众。群众诞生的第一个条件是“解放”,解放的第一个结果就是“平等”,解放的第二个结果是“失去差别”。这种失去差别的群众,就像一团火、一阵风、一盘沙——既有边界又没有边界,既紧密又散乱。在整体运动的时候它可以自由移动并保持严密的边界;分离就意味着死亡,风、火、沙不是能分离的。只有“整体”的群众才能完成“解放”任务。它的力量来自破坏性:
破坏那些具有某种代表意义的具体形象,就是破坏人们不再承认的等级制度。人们破坏……普遍建立起来的距离……他们被推翻了,被打得粉碎。解放就以这种方式完成了……通常的破坏,无非是对一切界限的攻击。窗户和门是房子的一部分,是房子与外界接触的边界地方最脆弱的部位。如果门和窗户被打破,房子就失去了它的个性。这时,任何人都可以随心所欲地进入房子……人们相信,住在这些房子里的人通常是一些力图把自己同群众隔绝的人,他们是群众的敌人。但现在呢,把他们分隔开来的东西已被摧毁,不再有什么东西把他们和群众分开。他们可以从房子里出来,加入群众……瓦罐之所以激怒他,是因为瓦罐只是界限;房子激怒他的是紧闭的大门。典礼仪式,保持距离的一切东西,都对他构成威胁,使他无法承受。他担心人们到处都会试图把群众分散开,使他们回到这些准备好的容器中去。群众仇视他们未来的监狱。[德]埃利亚斯·卡内蒂:《群众与权力》,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