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代的文学病案 10

高行健将文化分成四类:(1)官方文化;(2)未被官方利用的宗教文化;(3)民间俗文化;(4)东方精神。他认为自己关注的是后面三种文化。20世纪文化病的主要病毒,就是二元论基础上的工具理性,或者说各种形态的目的论和决定论。包含原始文化成分的宗教、民俗,还有以老庄、禅宗为代表的东方精神,的确可以视为这些病毒的克星。从文学上说,这些文化要素,只有成为一种统一的叙事方式,乃至一种存在方式,才有可能通过一种言谈、回忆,去沟通意识与潜意识之间的断裂,从而达到治疗的目的。

在高行健的行囊中,有两件东西遏制了他的逃亡和漫游,一是女人,二是他自己根深蒂固的知识分子思维方式。他并没有融进民间文化,在通往“灵山”的道路上,他总是以一个采风的知识分子身份出现,在冷眼旁观中转述、点评。再换一个角度看,面对文化绝症,《灵山》采用了三种基本的治疗方法:

唤醒法。在古典治疗中,由于面对的是癫狂症,所以,唤醒法就是用理性来压抑激情,以便使病人恢复理智。在高行健这里恰恰相反,唤醒法是用于治疗压抑,刺激肉体的激情的。高行健的叙述者用一些血腥、残暴的故事刺激他的听众(常常是女性),以达到原始文化中那种狂野的表现形式。

戏剧表演法。在古典疗法中,这种方法也带有恐吓和压抑性质。它重现癫狂状态,以到达临界状态,使病人在临界点上回归。在《灵山》中,表演法是唤醒法的延续,让唤起的激情能镌刻在肉体上,让肉体自身行动起来。在上文的分析中,我已经揭示了这两种方法产生的障碍及其原因。

返璞归真法。否定医学的治疗,回到自然中去,回到原始文化中去。这也是《灵山》的一个重要意图。但问题的关键在于,《灵山》最终没有将“返璞归真”当做治疗文化绝症的一个重要方法,而是当作一个暂时的避风港。“返璞归真”毫无疑问不是回到原始血腥、原始欲望中去,而是回到一种乌托邦式的世界的愿望,一种充满想象力的、混沌的直觉状态,一种自然的生存方式。

即使从叙事层面上看,《灵山》和《一个人的圣经》在文化治疗上也是失败的,其根本原因在于,高行健尽管在大谈东方精神,但骨子里并不具备东方精神。他的文体、结构方式、语言表达,充满了20世纪文化绝症的基本要素:工具理性、目的论。与东方精神相关的直觉感悟、语言的多义性、艺术符号的全息性在他这里并不具备。所有这些要素,都成了一个满脑子西方逻辑的知识分子大发议论的调味品。

附记:本文写于2000年12月,曾刊于台湾学术期刊《当代》2001年总161期。首次在祖国大陆发表(2007年北师大《励耘学刊》第五辑)时,对全文进行了字句上的修订,并对第一部分进行了删改,其余均依原样,特此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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