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代的文学病案 4

高行健的叙述者说:“复述那个时代,你发现如此困难……要回顾过去先得诠释那时代的语汇。”高行健发现了问题,但也遇到了困难。这种困难当然不是外部的禁忌,而是来自他自身的文化毒素,来自纠缠在他自己意识里的幽灵。正是这种附着在词汇上的,因而也侵入了潜意识的文化病毒,成了记忆的根本障碍。高行健反复强调,写作就是要揭示时代和人世的“真相”。而这个“真相”一直躲藏在词语的迷雾之中。高行健倒是没有仅仅局限于讲述历史的故事。这是他比“伤痕文学”、“反思文学”高明的地方。高行健关注的是特定的历史时期人性的分裂状况。在一个巨大的意识形态压抑机制下,人性的本能一分为二:一部分(比如攻击性、趋同心理)转换成了意识,或者说转换成了词语(革命/反革命、斗争、揭露等);另一部分(爱欲的诉求、寻求安全的逃避心理)则被深深地压抑,沉到了潜意识的暗处。“时代语汇”(意识形态的载体)就这样成了一道厚厚的挡板,将个人的本能压抑在潜意识之中,使记忆消失在历史的黑洞里。重新叙述,就是要突破这个挡板的压抑,重现被压抑的本能生活,从而将潜意识变成意识。高行健如何清理、诠释带有特定意识形态色彩的“时代语汇”呢?他怎样突破它们所形成的压抑挡板呢?

《一个人的圣经》开始于一个童年的梦幻。对这个梦幻的记忆,突然被颓败的历史所中断,被伤害和死亡所中断。外部世界的压抑机制像阴影一样笼罩在头顶上。高行健试图释放被压抑的本能生活(叙事者面对的是异性,回忆的事件中也主要是两性故事),并对这种“压抑”进行批判。偶尔粗野不羁的语言,也道出了某些隐秘的真相。但与达里奥·福、格拉斯等人相比,高行健的语言还是过于理性,过于“知识分子”化。这使他的“潜意识释放”、“还原生存真相”有一种弄虚作假的成分,好像故意较劲儿似的(后面还会分析)。也就是说,在重现本能(爱欲)生活的过程中,他常常显得过于清醒,让一种自以为是的新意识、新语汇过多地介入。其实,这种介入就是一种新的“压抑”和“检查”机制,它们是外部世界、现实政治在内心的影子。梦的呈现被他自己中断了。

文学并不是精神分析,内心的黑暗也不是纯病理性的东西,人类的疾病是一种超越了医术的疾病。因此,他们需要的与其说是医生,不如说是恩典。然而,人类最不可救药的疾病就是,他们突然轻而易举地恢复了所谓的“理智”,他们不再癫狂了,他们的语法规整了,他们开始找各种借口为自己的疾病辩解了。他们将自己的疾病强行遗忘,转而成了一个超然的旁观者。这就是高行健所提倡的“冷文学”的全部语义。事实上,“冷文学”提倡的自我救赎,只不过是病毒潜伏期的一个幻觉,其表现形式,就是一连串新造的、与所谓的“时代语汇”和逻辑合而为一的主张、观念、词汇。这在高行健的叙事中随处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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