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泄叙事
高行健为什么不一意孤行,将“冷文学”进行到底,给人提供一个新的征候(比如偏执狂症状)呢?他自己深知这种选择的困难:
寻求一种单纯的叙述,企图用尽可能朴素的语言,把由政治污染得一塌糊涂的生活原本的面貌陈述出来,是如此困难。你要唾弃的可又无孔不入的政治竟同日常生活紧密粘连在一起,从语言到行为都难解难分,那时候没有人能够逃脱。而你要叙述的又是被政治污染的个人……要陈述得准确就更难。
高行健在各种场合都要强调自己对政治的冷漠。其实,他与政治就像一对冤家,缺一不可,互为镜像。没有政治就没有高行健。可他偏偏要说他不关注政治,并因此批评索尔仁尼琴。重新叙述那个像苏联一样充满了政治符号的时代,却试图抛弃政治,这就像痴人说梦一样。他爱文化,讨厌政治,政治却偏偏缠住他。他也自知逃不过政治这个关隘,于是,就操起了他最拿手最珍爱的武器——语言,跟政治玩起了游戏。这个游戏的主要道具,就是肉体器官:成人的生殖器(精液)、喉管(呕吐物)、肛门(粪便)、孩子的生殖器(尿):
应该把你的经历诉诸文字,留下你生命的痕迹,也就如同射出的精液,亵渎这个世界岂不也给你带来快感?它压迫了你,你如此回报,再公平不过。
受愚弄的那种苦涩像吃了耗子药,怎样吃进去怎样吐出来,可再怎样呕吐,也未必能吐得清爽。
(文学)恰如排泄,要排泄便排泄,而较之粪便排泄的不同之处,又在于还要把排泄物赋予情感和审美……选择文学,也不过藉此排泄。
你希望是布鲁塞尔市中心小广场上撒尿的孩子,男男女女都用嘴去接他尿出来的泉水。把感受变成语言……这给他带来的快感如同做爱时的呻吟。
对此,我们不能简单地从“厌恶政治”、“愤世嫉俗”的角度来理解,它也是从长期的压抑机制中生出的一个症状。在高行健所叙述的1957年和1966年的创伤性经验中,呕吐记忆变成了“排泄叙事”;或者说通过叙事向历史、现实、意识形态进行语言排污。历史、现实和政治,就是试图将人的“排泄本能”压制下去。现在,高行健将高级的、精神性的东西(文学、意识形态等),视为低级的、污秽的东西;反过来,他也将“排泄叙事”的语言作为抛掷物扔到了过去,向政治身上“射精”。这就像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中处于“肛门期”的耶胡人一样,排泄物成了攻击和自我表现的武器。这是一个长期处于意识形态高压下的人的语言报复,也是造成高行健浓烈厌世情绪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