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类悲喜剧场景的远方,当然还有另一幅更为巨大的天幕,那是人类两性关系的典范(圣母和圣婴)。圣母和圣婴,是爱欲的形而上学与生理学的最完满的结合。这正是我在前面提到的那位奇异的流亡者(阿廖沙)的逃亡背景。在阿廖沙这里,“自救”的问题(也可以说世俗“肉体”问题)暂时被忽略了,这一点遭到了精神分析学的质疑。但高行健试图在异性肉体的背景下,重建一个圆满的个人自由之梦,上演一个自足的爱欲游戏,这同样十分可疑。叙事者一再提醒玛格丽特,不要回忆,“回忆对他来说就是地狱”,在无孔不入的恐惧(监视、揭发、迫害、暴力)面前,他需要的是一个时间终止的现在。他选择了一条小乘自救之道,也就是弗洛姆所说的“消极逃亡”的道路:通过退回内心而恢复某种统一性。而她,一位德国籍的犹太女子坚持要回忆,要追寻。她要的是作为一个犹太人的历史身份。这种追忆尽管沉痛,但她要的就是这种背负十字架的“自虐”,就如同她需要性虐待一样,这是她的种族特有的方式。我们无权对这两种态度进行评判。但有一点是十分明确的,他们,还有我们大家,都是医治无望的人。我们已经病入膏肓。我们可以逃离某个具体的情景,却逃不出我们业已病变的心灵。在心灵疾病得以治疗之前,任何游戏(语言、性爱等)都要失败。
作为一种有疾病的人,就这样成了历史(包括个体成长史和种系发生史)精神病院的永久囚徒。因此,个体神经症的病源不只是一个生理学的问题,而且是一个历史学、社会学,乃至政治学的问题。没有纯粹的游戏语言,到处充斥着疯狂的病态语言(从前是暴力的、集权的,现在是市场的、金钱的)。将两种语言(“疾病语言”和“游戏语言”)奇怪地结合在一起的,就是典型的“巫术语言”,这是一种反理性、反历史的通灵语言(这种语言在小说《灵山》中表现得十分明显)。与健康的游戏语言相比,“巫术语言”是一种病态的游戏语言。这是人类退而求其次的选择。识别和清理这种病态语言中的毒素,一直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记忆障碍
历史记忆像细菌一样附着在词汇之上。在通往历史黑洞深处的道路上,到处都竖立着词语病毒的路标。对词语病毒这个路标的识别,需要身临其境,介入得越深,识别能力就越强。高行健就是一个身临其境,并深深介入过的人,因此有切肤之痛。如今他突然变成了那一事件中的“异己分子”,他抽身而出,向我们抖落了词语病毒的隐私,揭露了词语黑社会的内幕。在高行健列出的语汇表中有这样一些关键词:领导和群众,单位和个人,同志和敌人(牛鬼蛇神),计划体制的物质符号(户口、档案、粮油本、住房),等级制的符号(26个工资等级、黑五类),革命和反革命(造反和挨整、为人民服务和劳动改造),“狠斗私心一闪念”(交心、检讨、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