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现代理论家已经签署了“人”的死亡通知书(没有“人”,只有“物”)。但几十年过去了,那些人还没死,他们只不过是在充满病毒的环境里“生病了”。但他们并没有得到很好的治疗,只是被紧身衣束缚着不能动弹。尽管他们的身体器官的功能已经被分解,但他们的大脑还在急速运转。当代医学关于“脑死亡”(Brain Death)的规定,好像是在为这些人的存在权力提供一线生机,并对貌似繁荣的虚假生活(索尔·贝娄称之为“活着的死”)进行宣判。
没有地址的书信
马尔克斯的中篇小说《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写的是一位孤独的军官,天天盼望别人给他写信,自己却从不给别人写信(其实他一封信也没收到)。毫无疑问,这是一种“英雄”后遗症。索尔·贝娄的长篇小说《赫索格》的主人公、“懦弱”的赫索格则恰恰相反,从来没有人给他写信,而他一生都在不断地给别人(前妻、情人、艾森豪威尔将军、国家议员、尼采、布莱尔、同事、《纽约时报》的编辑)写信,但一封信也没有发出去,全部装在他的旅行手提包里。他在想象中将信一封封地发出去了,于是一边旅行,一边继续不断地写,写着一封又一封没有地址的书信。我想,马尔克斯的布恩地亚上校,要是遇上了索尔·贝娄的赫索格就好了。
赫索格一生最喜欢的两件事:旅行和写信。其实这不过是一件事的两种不同表现形式而已。旅行是抵达也是逃亡。写信是交流也是回避。在此前的长篇小说《雨王汉德森》中,索尔·贝娄就讲述了一个因拒绝现代生活而逃亡非洲故事。但他假设了一个带着理想返回的结局(类似于大团圆结局)。在《赫索格》中,这种旅行成了漫无目标、永无尽头的“流浪”。就像他那一封封在现实中没有收件人的书信一样。这是一种让人感到非常绝望的旅途。
《纽约时报书评》在《赫索格》出版的那一年(1964年),发表了一篇题为《连锁信》的书评文章,其中说,赫索格那些疯疯癫癫的书信断片,其实是一个整体,它构成了一个时代的信条:“这个时代是一个可怕的深渊……神志正常的旧定义对这趟旅程并没有帮助……但爱、公义、知性和感性依然重要,而不是与暴力和威胁泰然共处。”
赫索格正是一个为寻求爱和公义而渴望交流的人,但他无法找到,或者不敢面对交流的对象,他被他的时代所拒绝,或者说他拒绝了他的时代。于是,他在想象中将所有人都当成交流的对象,渴望跟他们围炉夜话,亲切交谈,诉说衷肠;但他采取了一种既能够交流,又不在场的形式——写信,而且一封也不寄出去。他独自一人在想象中与收件人一起分享着精神的乐趣。
索尔·贝娄写作《赫索格》的时候,无疑还没有网络和手机,人们无法通过电子邮件和手机短信进行交流。手写的书信,今天的人已经很陌生了。人们相互交流的信息已经变成了电子信息,在太空中飞舞,群发到所有人的手中,这是另一种“没有收信人”的形式。我们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在烛光中写下对一个人的思念,然后用口水将邮票沾上,独自一人在雨夜穿过林荫道,用颤抖的手将信投进邮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