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尔·贝娄的小说和我们的焦虑 1

紧身衣和脑死亡 

伟大的作家索尔·贝娄逝世了!我第一次读到索尔·贝娄的小说,是20世纪90年代初期的事情,那时候我还在大学校园里。大家都一个劲儿地在读博尔赫斯、罗伯格里耶、卡尔维诺,还有戴维·洛奇和米兰·昆德拉。批评界也在开始大谈所谓“后现代”了。大家似乎对索尔·贝娄的现实主义写法兴趣不浓,而是着迷于小说叙事的形式创新。实际上,当时我们身处其中的现实,正在接近索尔·贝娄开始文学创作的时代状况。物质主义的病毒,在主流意识形态的护航下已经在身边悄悄弥漫,对精神生活的原有程序在进行彻底的改写,传统浪漫主义的“英雄”戏剧已经开始谢幕了,日常生活的“小丑原型”正在粉墨登场。但在众多的“小丑原型”的包围中,还有少数由原来的“英雄原型”蜕化变质而来的精神分裂症患者,他们不能接受生活普遍的世俗化现状。他们或者在独自梦呓或者去卧轨自杀。

当时,我被索尔·贝娄风趣、幽默、机智的叙事,还有略带刻毒的人物刻画手法吸引住了,也被他笔下那些有“精神分裂症”的知识分子形象(比如赫索格、洪堡、西特林等)吸引住了。尽管我们在学术讨论中大谈“现代派”、“后现代派”(无论对外部世界还是内部世界而言,这都是十分安全而新奇的);实际上索尔·贝娄布下的那个阴影一直深埋在我们心底。我们的确有一点拿赫索格自况的味道,朋友之间经常用一句话来相互取笑:“你再啰唆,就给你穿上紧身衣!”

穿紧身衣(一种布料中有橡皮筋儿的特制服装),是精神病院的一种常规的辅助治疗方法,目的在于抑制精神病人的亢奋。从社会角度看,这种亢奋症状,实际上就是传统浪漫主义的第二代进化形态。它的第一代进化形态是肺结核,从19世纪中期的屠格涅夫,到20世纪初期的托马斯·曼,都对此有详细描写。按照苏珊·桑塔格的描述,亢奋状态受到压抑,到20世纪中期会转化为癌症了,癌细胞变成了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内在紧身衣。直到20世纪末,病变才向艾滋病转化,“紧身衣”已经不能解决问题了,需要重新寻找道德紧身衣甚至宗教紧身衣。

作为一位患有19世纪后遗症的传统知识分子的现代传人,索尔·贝娄的长篇小说《赫索格》中的主人公赫索格,就经常接受那种穿紧身衣的传统疗法。赫索格是精神病人吗?我们至今还没有弄明白,医生也没有完全确诊,只是在他情绪过于反常、举止过于怪诞的时候才给他穿紧身衣。至于他的精神是否正常,连赫索格自己也拿不准,因为索尔·贝娄的叙述一直很含混。赫索格说:“我要是真的疯了,也没什么,我不在乎。”假如赫索格精神正常的话,那么究竟是谁生病了呢?毫无疑问,那就是他周围的人有病。关于这一点,我们至今没有一个真正权威的标准。法国思想家福柯曾经为此绞尽脑汁,还著书立说,写了一本《古典时代的疯狂史》,试图澄清精神病概念的演变史。但丝毫也没有改变少数人被迫穿紧身衣,多数需要穿紧身衣的人总能逍遥法外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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