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保尔:想象的故乡和作家的童年 2

另一种对故乡的表达,就是将对故乡的热爱和眷恋深深地埋藏在心底,而对那些将“故乡”的美好毁掉的东西进行严厉批判,其方式就是“叙事”。当内容涉及童年记忆的时候,它常常是“美好”的代名词,这是每一个人内心都具有的诉求。一旦涉及故乡的现实生活时,它往往就成了批判的对象。鲁迅就是一个典型的代表。在世界文学范围内,几乎所有近现代以来的作家(比如哈代、果戈理、安德森、福克纳、马尔克斯、奈保尔等),都会因古老的故乡在现代化进程中变得面目全非而痛心疾首,从而产生批判的冲动。这不是抒情,而是一种成人的叙事,是“介入”故乡现实的良知和冲动。

一个在异国他乡出生的孩子,从小就听外祖母对他说:有一个曾经哺育过你的奶妈,如今生活在遥远的、贫困的乡村,长大之后你一定要去看望她。幻想中那个慈祥的奶妈形象和一个探亲的愿望,一直伴随着这个孩子的童年……到了三十多岁的时候,他就去遥远的乡村看望他的奶妈,但所见所闻(衰老、丑陋、贫困、愚昧……)彻底粉碎了他的梦想。如果他只是一位普通人,这件事也就很容易了结(请她吃顿饭,给她一些钱)。但他偏偏是一位作家,他感到愤怒、失落,甚至有受骗的感觉。为什么会这样?是谁使她这样?她甘于这样吗?于是,他如实地写下了他关于“故乡”的见闻和思考。

2001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奈保尔,一生数次造访他的“故乡”(祖籍)印度,写下了三部长篇“游记”(即《印度三部曲》)。其中《幽暗国度:记忆与现实交错的印度之旅》出版于1964年,是1962年整整一年,他初次访问印度时留下的强烈印象的结果。《印度:受伤的文明》出版于1977年,实际上是对第一次见闻的深层思考:为什么一个曾经如此辉煌的文明,在经历了近千年的文化冲突之后,如今已经成为一个“独立国家”,却完全丧失了创造力,甚至不堪一击?《印度:百万叛变的今天》出版于1990年,主要是写印度最大的城市孟买的故事,在这座由传统和现代、信仰和欲望、贫穷和富裕、摩天大楼和贫民窟“拼贴”而成的城市里,我们看到了一具古老文明的躯体,在现代化过程中痛苦地爬行和抽搐。

《印度:受伤的文明》和《印度:百万叛变的今天》写得有点儿艰涩、拖拉、无趣,这当然与奈保尔(叙事者)遭到批评之后的有意“隐退”有关。但是,写作这两部作品时的他,恰恰变成了一个“他者”。相比之下,《幽暗国度:记忆与现实交错的印度之旅》是作家创作进入旺盛时期的作品,写得才华横溢、犀利无比,处处充满了惊人的发现,也充满了尖锐的甚至是尖刻的批评。更重要的是,他将自己视为其中的一员(“我是它的远房子孙”),他积极地介入“故乡”的现实,因而,叙事中充满了爱恨交加的个人情感。但奈保尔却因此遭到了严厉的批评,有人认为他在书中所记录的东西(“一种不加批判,并经常是捏造的解释历史,解释贫穷、偏见、迷信、种姓、残忍、虚伪、道德败坏”的成分),伤害了民族情感,有“西方中心思想”的残余,就像一位殖民者的视角。奈保尔没有过多地辩解,他只是认为自己的故乡之行“是一个令人感伤的经历和体验”见“奈保尔专题”,载《南方周末》,20011019。,自己关于故乡的写作,是一次对“个人不幸的记录”。读完《印度三部曲》之后,我对奈保尔的说法表示理解。奈保尔当然也做了自我批评,他表示自己对“故乡”文化的理解还不够透彻,还需要继续努力学习,深入体验生活。“三部曲”的后面两部,就是他继续努力的结果,但没有第一部那么真实感人,看似公允的语调消解了叙述和批评的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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