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保尔:想象的故乡和作家的童年 3

奈保尔的确是一直在寻找一种对自己故乡的合适的表达方式——从细节、情感到文体形式。关于自己的“故乡”,奈保尔之所以没有采用“小说”形式,而是采用了“游记”形式来表达,是基于他对“小说”这种西方文体的本质的深刻理解。那种建立在“个体”基础上的、对此时此地现实生活关注的文体,是全球文化现代化的重要标志之一。但它与印度文化传统和现状格格不入,印度社会或文化的“主人公”(“个人”)尚未分化出来,它依然是一个整体,一个受伤的、悲剧性的整体。将它们黏合在一起的是一种源远流长的传统,一种信仰。外来文明(西方文明、阿拉伯文明)就是要去掉这种将它们黏合起来的传统。在殖民统治时期,这种传统信仰还在挣扎、抵抗;独立之后,对手突然消失了,人们被一种来源于自身的神秘的欲望之手拽着盲目前行,殖民文化已经在人心内部形成了一种可怕的惯性。

关于印度本土当代作家,奈保尔在接受英国《文学评论》采访时说:“我由于先人而对印度十分亲近,我在一个充满印度文化氛围的家庭中长大,那就是我的世界……那些人并不了解印度农民,他们是中产阶级。我认为即使是现在仍然只有很少的印度作家了解农民的思想和生活……我开始了解印度的不幸本质……因为中产阶级,自我欺骗的印度人不会那样思考。”见“奈保尔专题”,载《南方周末》,20011019。奈保尔认为,印度本土作家模仿西方写下的那些小说,也是印度殖民文化的一部分,其特点就是“模仿”,就像孟买与新德里的街道、大楼和生活方式中无处不在的“模仿”一样。所以,我并不认为将奈保尔的这三本书称之为“游记”是恰当的。我认为它还是“小说”,只不过小说的“主人公”发生了变化。《印度三部曲》的主人公就是作者的“故乡”印度,或者说就是一种“古老文明”及其命运的演变:从“传统的印度”到“现代性的印度”。这个“主人公”(印度)正处于裂变的过程中——真正的“个人”尽管尚未出现,却有来势凶猛的势头,传统文化的“整体性”已经显露出了分崩离析的趋势。这正是《印度三部曲》的中心主题。

现代生活使“故乡”的概念变得如此复杂,并对作家的能力和智慧构成了挑战。所以,并不是紧挨着故乡你就能够写“故乡”,并不能说“爱”故乡你就了解“故乡”的本质。实际上我们大多数人都是很盲目的。对“故乡”的叙述,是对关于“故乡”的经验和想象(记忆)的重新整合,它类似于一种“完形心理”的作用(或者说想象对现实的修正)。对现代城市的叙述则没有这种要求,城市本来就是一堆变化无常的碎片,像我们小时候玩的“万花筒”。由于篇幅的原因,在下面的讨论中我不打算涉及城市精神的问题。关于城市灵魂的混凝土性质和无根状态,它与乡村(泥土)文化之间的本质差别,以及它对个人的精神意义,可参阅德国历史学家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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