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保尔:想象的故乡和作家的童年 1

想象的故乡和《印度三部曲》

故乡是文学的一个永恒的主题。由此派生出的诸多的母题,比如记忆、感伤、乡愁等等,实际上是“时—空”变化母题的心理替代或文学化形式。但是,每个时代“时—空”变化的方式、速度和结果都不一样,它改变着我们的心理经验。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学正是那种新旧经验冲突的产物,当然也包括对这种经验冲突的原因的探究。

在农耕文明时代,文学中的“故乡”主题几乎是一成不变的,或者说,它的心理基础没有发生变化,变化的只是意象、韵律、节奏等形式主义的东西。贺知章《回乡偶书》中的“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老年时回到故乡,发现它还没有多大的变化,这在今天几乎是不可能的。如今要不了几年,故乡就会变得面目全非。故乡的土地被商人买去建高尔夫球场和度假村了。失去土地的乡亲,像蟑螂一样涌进城市,住在像奈保尔笔下的孟买贫民窟一样肮脏、发臭、拥挤的出租屋里。当你找不到故乡的时候,你难道不着急吗?你还能用意大利美声唱“啊,美丽的故乡啊”吗?还能说“岸草这么青翠,流水这般嫩黄”吗?

故乡不会终生伴随着我们,它瞬息万变,在我们的记忆中留下的只是一些残片。这是现代社会的一个残酷事实。“故乡”的迅速消失,成了那些住在“地球村”里的人的一桩共同的心病。如果你一直没有机会回去看看,这些故乡的记忆残片就会凝固起来,变成你记忆中最珍贵的私人收藏物,它常常会成为你把玩、抚摸的对象,成为你美化“故乡”的原料和心理根据。其表达方式就是“抒情”,也就是将对象当成不变的整体,甚至将它置换为一个“符号”,比喻为“母亲”,占据道德制高点。

比如著名的《乡愁》:“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还有《乡愁四韵》:“给我一瓢长江水/酒一样的长江水/醉酒的滋味/是乡愁的滋味……给我一朵腊梅香/母亲一样的腊梅香/母亲的芬芳/是乡土的芬芳……”这种对故乡的表达,是一种皆大欢喜的表达,自己很开心,“母亲”和故乡人民也很高兴,但高兴之后,乡“愁”依旧。

今天,我们还能经常见到这样一种作家,一见到“故乡”,或者一提到“故乡”二字,他就当众鼻子发酸乃至热泪盈眶,并肆无忌惮地将这些煽情的内容写进作品,在形式上毫无节制(就形式而言,文学就是一种节制的技艺)。不节制,既不符合中国传统礼仪(《礼记》规定,即使奔丧时哭泣,也要“避于朝市”),也不符合现代文艺学对“情感与形式”辩证关系的要求。我只能把它看成是一种文学化的“自恋”甚至市场里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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