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讲 概说《诗经》(10)

兴是无意,说不上好坏,不过是为凑韵,不使下面的话太突然。

《中庸》三十三章有言曰:

《诗》曰:“衣锦尚褧。”恶其文之著也。

褧(褧、通用)是一种轻纱,锦自内可以透出。中国所以尚珠玉而不喜钻石也,皆是“衣锦尚褧”。所谓谦恭、客气、面子,皆由此之流弊。客气,不好意思,岂非不是“思无邪”了吗?不然,人生就是矛盾的,在矛盾中产生了谦恭、客气、面子、不好意思,而有“衣锦尚褧,恶其文之著”的情形。兴就好比锦外之褧。又庄子曰:

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庄子·外物》)

正好是兴:筌非鱼,筌所以得鱼,得鱼而忘筌。

兴,妙不可言也。

夫子说“诗可以兴”,以兴诗外之物。今余讲“兴”亦说“兴者,起也”,此起诗之本身也。夫子说的“兴”是功用,今所说“兴”是作法。

兴,独以“三百篇”最多。后来之诗只有赋、比而无兴,即《离骚》、“十九首”皆几于无兴矣。

诗之由来:

《礼记·王制》:

命大师陈诗,以观民风。

郑氏注:“陈诗,谓采其诗而视之。”郑氏注恐怕不对。陈者,列也,呈也。《汉书·食货志》云:

孟春之月,行人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诗,献之太师。

古之诗不但是看的,也是听的。“师”,有乐官的意思。如,晋师旷,瞽者,乐官,即称师。又如,鲁大师挚,大师,乐官首领,故称大师。

胡适之先生主张实验哲学、怀疑态度、科学精神,颇推崇崔述东壁。崔氏作有《读风偶识》,其书卷二《通论十三国风》有云:“周之诸侯千八百国,何以独此九国有风可采?”其实这话也不能成立。采诗并非一股脑儿收起来,要选其美好有关民风者,所以只九国有风有什么关系?

果然都是大师陈诗、瞽矇掌歌诗吗?也未必然。盖天下有所谓有心人、好事者。(不是庸人自扰,反是聪明才智之士扰得厉害,也就是不安分的人。)有心人似乎较好事者为好。歌谣不必在文字,祖先传之儿孙,甲地传之乙地,故人类不灭绝,歌谣便不灭亡。虽然,但可以因时而变化,新的起来便替了旧的。有心人将此种歌谣蒐集笔录之乃成为书。凡诗篇《雅歌》及“诗三百篇”,皆是也。如此较上古口授更可传之久永了。无名氏作品之流传,大抵是有心、好事之人蒐集,这是他个人的嗜好,不比后世邀名利之徒。此种有心人、好事者与社会之变化颇有关系,这样人生才有意义,才不是死水。谚语曰,流水不腐。此话甚好。人生是要有活动的,虽然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未必现在就比古代文明。

孔子删诗:

此说在史书记载中寻不出确实的证据来。首记删诗者是《史记》,《汉志》虽未肯定孔子删诗,也还不脱《史记》影响。

《史记·孔子世家》:

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

《汉书·艺文志》:

孔子纯取周诗,上采殷,下取鲁,凡三百五篇。

《艺文志》下文还是受《史记》影响,还是经孔子的整理而成了三百零五篇,但孔子自己没有提到,所以孔颖达说:不然,不然,孔子不曾删诗。孔颖达云:“书、传所引之诗见在者多,亡逸者少,则孔子所录不容十分去九。司马迁言古诗三千余篇,未可信也。”(《毛诗正义·诗谱序》)荀子、墨子亦尝言“诗三百”,不独孔夫子说“诗三百”,可知非孔子删后才称《诗》是“三百篇”。《史记》靠不住。

《诗序》:大序、小序。

旧传是子夏所作,韩愈疑是汉儒所伪托。(有人说汉朝尊崇儒术,其损害书籍甚于秦始皇之焚书。经有今、古文之分,古文多是汉人伪造,以伪乱真,为害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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