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讲 概说《诗经》(11)

《后汉书·卫宏(敬仲)传》:

九江谢曼卿善毛诗,乃为其训。宏从曼卿受学,作《毛诗序》,善得风雅之旨,于今传于世。

试看《诗序》之穿凿附会,死于句下,绝非孔门高弟子夏所为。孔门诗法重在兴,由“贫而无谄,富而无骄”说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兼士先生说不要腾空,腾空是“即此物、非此物”。

苦水为之解,即禅宗所谓“即此物,离此物”。孔子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说到“绘事后素”,岂非“即此物,离此物”?适之先生说,中国从周秦诸子以后到有禅宗以前,没有一个有思想的。这话也还有道理,其中汉朝一个王充算是有思想的,也不过如是而已,不过他还老实,还不太臆说。汉儒的训诂尚有其价值,不过也未免沾滞,未免死于句下。及其释经,则十九穿凿附会。

何谓“大序”、“小序”?

宋程大昌《考古编》曰:

凡《诗》发序两语如“关雎,后妃之德也”,世人之谓小序者,古序也。两语以外续而申之,世谓大序者,宏语也。

又曰:

若使宏序先毛而有,则序文之下,毛公亦应时有训释。今唯郑氏有之,而毛无一语,故知宏序必出毛后也。

程氏此说甚明其所谓“大序”之为何(宋人主张大半如是)。虽说“小序”非子夏所作,却也未说定。总之,在汉以前就有,也未必一定非子夏所作。说是卫宏作也未说全是卫宏所作,不敢完全推翻《诗序》。毛诗郑笺,毛诗当西汉末王莽初年有之,卫宏说是子夏作,郑笺便也以为是子夏作,汉儒注诗者甚多,但传者只毛诗郑笺。然程氏终以为“小序”(即所谓古序)虽不出于子夏,要是汉以前之作,其意盖以“小雅”中《南陔》《白华》《华黍》《由庚》《崇丘》《由仪》六篇之诗虽亡,而“小序”仍存,必古序也。以宏生诗亡之后,既未见诗,亦无由伪托其序耳。其实愈是没有诗,愈好作伪序,死无对证,说皆由我。余绝对不承认。《诗序》必是低能的汉人所作。

诗传:传,去声。

《春秋经》有左氏、公羊、谷梁三传。传(zhuàn)者,传(chuán)也(传于后世)。传(zhuàn)者,说明也,经简而传繁,固然之理耳。《春秋三传》是说明其事。如《春秋经》“郑伯克段于鄢”,《传》一一释之,孰为“郑伯”,孰为“段”,为何“克”,如何于“鄢”。《诗序》则不然。《诗》非史,不能说事实,而是传其义理。至汉而后,《诗》有传。西汉作传者,有三家,《史记·儒林列传》谓:

言《诗》于鲁则申培公,于齐则辕固生,于燕则韩太傅(婴)。

《汉书·艺文志》云:

鲁申公为《诗》训故,而齐辕固、燕韩生皆为之传。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与不得已,鲁最为近之。三家皆列于学官。

班固对于《诗》定下过大功夫,汉儒说《诗》,班固较明白。要着眼在“不得已”几字,诗人作诗皆要知其有不得已者也。班固所谓“本义”与“不得已”,即孟子所言“志”,余常说之“诗心”。

有关毛传,《汉书·艺文志》云:

又有毛公之学,自谓子夏所传,而河间献王好之,未得立。

可见班固并不承认毛公之学传于子夏。由“自谓”二字,可知班固下字颇有分寸,不似太史公之主观、之以文为史,虽然不是完全不顾事实,却每为行文之便歪曲了事实,固则比较慎重。

毛诗列于学官,在西汉之季。陈奂《诗毛氏传疏》云:

平帝末,得立学官,遂遭新祸。

毛诗大盛于东汉之季。《后汉书》:“马融作《毛诗传》,郑玄作《毛诗笺》。”(毛传、郑笺)齐、鲁、韩三家之衰亡:齐亡于汉,鲁亡于(曹)魏,韩亡于隋唐(韩诗尚传《韩诗外传》,既曰“外传”,当有“内传”,“外传”以事为主,不以诗为主)。自是而后,说诗者乃唯知毛诗之学。至宋,欧阳修作《诗本义》,始攻毛、郑。朱子作《诗集传》,既不信小序,亦不以毛、郑为指归也。朱子之前,无敢不遵小序者,皆累于圣门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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