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4)

渌水亭外两株夜合欢开满了一树粉红的花,状如马缨,云蒸霞蔚,随着清风一阵阵地香气馥郁,几瓣落花飘飘摇摇地落在水面上,引得游鱼不住接喋。沈宛坐在长凳上,手肘支着栏杆,扭着身子向水上张望,心思明明暗暗,起起伏伏,早转了几十个念头。忽听顾贞观笑道:“沈姑娘喝了茶,润过喉,可以唱了么?”这正中沈宛下怀,她放下汝窑斗彩盖碗小茶盅,先缓缓施了一礼,说声“见笑”,这才调弦拨柱,轻按檀板,款款唱了一曲纳兰容若的《浪淘沙》:

“闷自剔残灯,暗雨空庭。

潇潇已是不堪听。

那更西风偏著意,做尽秋声。”

琴声清扬,歌声婉约,一曲弹罢,举座称赞。惟有顾贞观讶道:“错了,明明是‘那更西风不解意,又做秋声’,你怎么唱成‘那更西风偏著意,做尽秋声’了?”

沈宛含笑不语,低着头拨弄丝弦。纳兰沉吟再三,豁然而起,向着沈宛拜了一拜,笑道:“姑娘真是在下的一字师,好一个‘偏著意’,好一个‘做尽秋声’,更比容若原词剀切痛快,真真错得有理!”

顾贞观大笑道:“不但是‘错得有理’,还是‘见得有缘’呢!”一句话,说得沈宛和纳兰都不好意思起来。沈宛低着头,调几下弦,又接着唱起一阙《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

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只这几句,便又戛然而止。另换了一首《菩萨瞒》:

“问君何事轻离别,一年能几团圆月?

杨柳乍如丝,故园春尽时。”

唱到这里,又停了,另转《金缕曲》之调。朱彝尊不禁停杯问道:“怪哉,你每首词都只唱半首,是何意思?”沈宛停了弦,答道:“人人称道当世纳兰词独步天下,小女子固然也推为当世第一,但并非首首完美。”

满座一听俱惊,梁佩兰与姜宸英不惯风月,更是面面相觑,顾贞观也觉不妥,忙拿话遮掩,笑道:“小小丫头,哪里知道词的好坏。”纳兰容若却含笑问道:“依姑娘说来,容若之词有哪些弊病呢?”

沈宛如此做,正是为他一问,放下琴来,先起身敛衽施了一礼,方才缓缓答道:“纳兰词往往只有半阙好,故我唱时也只唱半阕……”

这话说得严重,连纳兰容若也不禁变色,却仍笑道:“愿闻其详。”

沈宛早已成竹在胸,她侃侃说道:“以《长相思》为例,开篇‘山一程,水一程’破空而来,‘夜深千帐灯’何等壮观,然而后半阙‘风一更,雪一更’便显匠气,‘故园无此声’更是萧飒气弱,牵强无力。《菩萨瞒》也是如此。开篇洒脱,浑然天成,而收尾力怯,气若游丝,故我向来只唱半阙即止。时人多以公子词比李后主,我却以为若论缠绵悱恻,自然相类,若论境界深远,则远不如后主之沉郁慷慨,只为李煜伤的是家国之恨,公子心中所系,却不过儿女情长罢了;又有人以公子与晏殊相提并论,谓之皆写情圣手,我却以为晏殊如歌,而公子似泣,古人云‘哀而不伤’,公子词却未免失于伤痛……”

话未说完,顾贞观再也忍不住,喝道:“满口胡言,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懂得什么是 ‘哀而不伤’,又什么是‘沉郁慷慨’?”纳兰容若却笑道:“沈姑娘说得极是。顾兄大可不必为小弟开脱,那更让小弟无颜自处了。”说完,他凝视着沈宛低声道:“可惜聚散匆匆,若是早一点认识姑娘,有机会从容请教,或者容若不至误入歧途。”

沈宛听这话说得沉重,语意十分不祥,倒愣住了,一时不能回答。顾贞观接茬道:“以后见面的机会多着呢,你愿意请教也好,指教也好,倒不必急在今日。我早说要介绍沈姑娘给你,你却总是推三阻四,难得今儿总算见着了,倒又相见恨晚起来。看你从此还怪我老顾多事不了?”说着哈哈大笑。

众人也都笑了一回,撤下菜肴,换了金谷酒,朱彝尊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今儿有花有酒,不可无词,大家当吟咏一番,以记今日之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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