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才会这样想:我的父母对我,不也是如此吗?
父亲去世四年后的一个夜晚,我突然在梦中哭醒。我梦见他躺在灵床上,被白色的床单罩着。灵床自己在走,似乎是一直向南。没人告诉我被单下面是我父亲,可我知道是他。父亲路过我家门时没有停留。我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现,催促母亲去医院看他。母亲非常平静,慢声细语地对我解释着她不着急去的原因。然后她突然撇下我,上了一辆公交车,回头大声地对我说,你爸已经死了,我去追他!
父亲为何就那样凄凉地走了?他躺在一张狭窄的床上,蒙着白色的床单,一个人,去了一个我们未知的世界。父亲,你是不肯原谅我了,还要让我伤心多久呢?
父亲走得很干净,简直像一个梦。他退休后我们就安排他跟着小妹去了深圳,借口那里的气候适宜老人生活,不让他回老家来。他爱小女儿,也装作很喜欢那里的生活。其实,我清楚地知道他的孤独,他想回家,家里有他熟悉的一切。天气、气味、同事、水土。我躲避着他的心愿,很残忍地。我告诉哥哥和小妹,他老了,别太惯着他,并借口说老人路上折腾多了会出问题,一次都不让他回来。最后几年他在我们面前完全软榻下去了,像一只漏气的皮球,一点点地软榻下去。他从来没有跟我们提过什么具体要求,估计是不知道哪句话该怎么说才合适。他就坐在那里,像屋子里的另一堵墙,可以随便挪开的墙,看我们的目光像羔羊一样。我明白他想干什么,可我根本不给他说的机会,武断地阻止他的表达。我们父女俩在一起时常常像陌生人一样,互相看都不看一眼。父亲的最后几年,我没有为他洗过一次衣服和头发,更没有拉过他的手,一次都没有。我一直认为在他的内心深处,应该深怀着对我的歉疚,为他年轻时对我的严苛——我们的关系从我幼年时的某一天走入这个定式,再也没有改变过——现在,他弱小了我就强大起来。我像他当年对我一样,武断地,不给他任何机会。那不是恶意,是忽视。
现在,除了忽视和伤害自己的亲人,对这个世界我们还能够做什么呢?
他从家去深圳那会儿,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了。提前两个月他就开始发愁,说走不动路,若是上不去飞机怎么办。我完全可以给他解释清楚,可我没有那个耐心,皱着眉头呵斥他,嘲笑他,嫌他操闲心。他不敢再絮叨了,就那样被登机的烦恼煎熬着,整整两个月,更加瘦起来。
妹妹是父亲的半条命。我有时想,若是母亲不生这个老丫头,他们的晚年该是何等地难过。妹妹伺候父亲比伺候她的儿子都有耐心,不厌其烦地为他理发,剪指甲,洗脚,哄他喝水。我在他身边坐着他视而不见,一声声呼唤着另一个女儿,五分钟的间隔都没有。我又忍不住嚷他,你喊得我心慌!他会停一会儿,然后再喊。他依赖我小妹,信任她,也忽视她。她说十句话他都不答应的事情,我瞪一下眼睛,他立刻噤声,表情完全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马尔克斯借奥雷良诺上校之口说:“一个幸福晚年的秘诀不是别的,而是与孤独签订一个体面的协议,”可是,我们把父亲逼进的孤独,还有多少体面可言呢?
父亲喝了一辈子酒,一天抽三包烟。我总是吓唬他,不让他喝,也不让他抽,说抽烟喝酒会要了他的命。管了他一辈子的母亲,实在看不下去他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就恳求我说,让他少沾一点吧,就一点?我丝毫不为所动。他怕我生气,真的把烟酒都戒掉了。戒了烟酒的他神情更加恍惚了,像个无所事事的游魂。而他的生命,却并没有因为戒了烟酒而延长。
去世之前三个月,父亲坚决要求回老家。我们的阻拦失效了,他决绝的态度是如此的悲壮,那是他生命中仅存勇气的最后一次回光返照。我们不得不答应他,但我附加了一个条件,不让他回县城那座空置多年的干休楼。我让妹妹陪他们住在我曾经工作过的L城,除了我想让他的生活环境更好一些,主要是怕他见到那些老朋友老同事,烟酒瘾会复发。他妥协了,他那时几乎再也没有辩驳我的力气了。
父亲去世后,他的那些老同事老朋友们责怪我说,最后也没让我们老哥几个见个面!我无言以对,我对父亲亏欠的岂止这些啊!
我写这么多,完全忽略了先我出生的两个哥哥。在陈述父亲与孩子们的关系时,我似乎完全有理由忽略掉他们。父亲一生都宠着女孩,对儿子几乎不闻不问。有一次我委屈地讲述小时候父亲对我划破主席像的严苛,伤心不已。我大哥说,你那能算委屈吗?我二十岁以前爸都没有正眼看过我。与他们比起来,我真是幸福得太多了。父亲坚持富养闺女穷养儿,从我有记忆起,他就供着我花零钱,即使他对我最严苛的时候也从来没有间断过。在经济不宽松的年代,他工资还算高。每天我都能在自己的口袋里找到零花钱。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怎么装进我口袋里的,我几乎没见过他。母亲发现之后总是气急败坏,但管不住,他总会偷偷地给我。哥哥却不能够享受这种特殊待遇。当然,对儿子他同样是爱,只是藏在心中。1979年我不满二十岁的大哥参加了对越作战,父亲不管工作有多忙,每天下午都会抽出一段时间坐在邮局里等信。收不到大哥的信会掉眼泪,收到信则哭得更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