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存质量 第二章(1)

十二

父亲住在L城的那段时间,我每次回去看他,若是提前打电话,他会一上午心神不定,极其费力地走到楼下观望,或者干脆搬个小凳子坐在楼下等,不管天气好坏都是如此。我看见了,就呵斥他,你怎么这么会磨人啊?再回去,电话都不给他打了。母亲说,你过去回来先通知一下还好,他不那么着急,现在他觉得你该回来了,就天天守在电话机旁,连吃饭都不舍得离开。

他年轻时爱吃豆类食品,妈妈买一点新鲜的豌豆剥出来,他不让吃,坚持要等着我先生和孩子回来再吃。若是我一个人回去,他就会很失望,说,冰箱里有豆子啊,他们怎么都不回来吃呢?

都那么忙,哪能说回来就回来!我把放得发黑的豆子一股脑儿倒掉,吵他说,这些东西哪里买不来?

那天早上起来,父亲吃了两个鸡蛋,一杯牛奶。母亲把他平时服的药配好拿过来,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吃。他把药推到一边,对母亲说:“活到咱们这个年龄,才知道什么是该要的,什么是不该要的。”母亲大为骇异,他们在一起过了一辈子,他从来没有用这么哲学的话语同她说过话——他们之间从来不说没有实际意义的词语(比如:我好想你。这里的风景真美啊!)他们的交流都是非常形而下的,是筛子般细密的生活应对——说完那句话,父亲站了起来,表情凝重地要求我母亲立即给儿子打电话,他要回自己的家里去。母亲说,现在吗?他说,现在,一刻也不能等!他已经很久没有为自己做决定了。母亲只迟疑了几秒钟,立即从他的脸上看出了非同寻常。她拿起电话找到我大哥,让他带着医生和一辆救护车来接父亲。

父亲是自己从三楼上走下去的,上车后他一路上都在说话。据后来大哥告诉我说,父亲好像一辈子都没说过那么多的话。他劝父亲说,爸,你休息一会吧,现在先别说了。父亲说,还有一件事我要交代你,我死了之后,一定要把我埋在你爷爷奶奶的脚头,记住啊!大哥没有回答他。父亲再次说,记住,记住啊!大哥把脸扭向车窗外,泪流满面。后来大哥给我打电话说,爸病了,你赶紧回来。我说,他又是撒娇,是不是想闹点动静让我们都回去?大哥说,别说了!马上赶回来!

载父亲的车十点钟驶回了他工作了一辈子的小城。哥哥直接把他拉进医院病房,想要给他做个检查。他连一口水都没喝,只问了一声,我到家了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说,那我睡了。那时我还正在赶回家在路上。妹妹说,爸先别睡,我姐在路上,等她一会儿。他把头扭向另一侧。我的二哥双手紧紧地拉着父亲的衣角,焦急万分地看着他。“人这一辈子就怕死,”他柔声地对自己的小儿子说,眼睛里满是笑意和慈祥,这一生他从没有这么温情过,“真正到死的时候啥都不怕了。”二哥努力地想朝他笑笑,却流了满脸的泪。幸好父亲已经合上了眼睛,他没有看见。各种仪器都还在红红绿绿地闪烁着,医生把手伸进父亲的身下,摸了摸他的背,说,出汗了,然后又摇了摇头说,抓紧换衣服吧!

母亲像遭电击一样呆住了,她跌坐在椅子上站不起来,根本无法相信早上还鲜活的生命,就这么撒手走了。护士把丧衣整整齐齐地给他换上,那时他的身体还温热着。哥哥妹妹,还有我的几个表姐弟,都跪在他的病床前,等着他再说点什么,等着一个炽热的生命像一杯热水那样慢慢地变凉——只是,天命不可违,生命总要由热变凉,不管何时去死,也没有什么非说不可的——尽管屋子里泪流成河,但没有一点声音,孩子们以一贯地在他面前的态度,安静地送他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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