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存质量 第一章(8)

中间的曲折过程我不想再重复了,也许它并不比任何一件同类事情更惊心动魄,但对于当事者的我们来说,却是一段战战兢兢的斗争过程,就像暗夜里沿着悬崖峭壁行走,根本不知道哪一脚踏空就会坠入万丈深渊。

每当叙述父母故事的时候,我会常常陷入漫无头绪的回忆里。那回忆虽然是为父母而起,但是过程中却往往没有他们。他们是主角,但更像是背景,模糊的,懵懵懂懂的,若有若无的,或者说是可有可无的。他们的身影被那个时代冲洗和稀释得日渐稀薄,然而又非常沉重。他们虽然生活在历史里,但是真正的历史往往与他们擦肩而过。他们没有自己独立的生活,每隔一个月,最多是一个季度,他们就要把自己的生活、工作和思想向组织上汇报一次。除了日常生活,其实连婚姻都不是他们自己的。

父亲认识母亲的时候,她才刚刚走出校门。母亲那时除了年轻和美丽,还有单纯,还有一个几代赤贫的家庭背景。对于革命事业来说,这些条件都是必须的。后来,阴差阳错,不过主要还是对红色事业的追随,让她站在了父亲身后。她像个列兵那样,只要一站在那里,就有了一种职业的忠诚,年轻的身影单薄而坚定。神圣的光芒穿透她纯洁的心灵,让她有了持久地震颤。

对政治过度的敏感,是那个时期革命者的普遍症候,类似于低烧和触电的感觉。其实,这样的感觉燃烧了几十年,一直到我们六0后这一代才算逐渐式微。我记得我和先生春节期间关在屋子里看《激情燃烧的岁月》。他热泪盈眶。我也是。那部片子播完,我们用完了好几盒纸巾。女儿说,你们真矫情,这什么破玩意儿让你们激动成这样!是啊,那个“火红的年代”,他们这一代人怎么能懂得呢?

那时候,如果政治表现是他们的显影剂,那么婚姻就是他们一生的定型剂。一旦沉入到里面,自己几十年的生活就会被反复复制。父母结婚之后,虽然他们仍然都沉浸在工作中,但生活更加白热化了。日子单调而充满激情,一个又一个孩子的到来,使他们艰难地在革命者和为人父母的双重角色之间泅渡。苦难的日子在他们身后次第展开,一次又一次的政治运动冲刷着他们脆弱的神经,让他们在风浪里颠簸。  

是的,他们首先成为同志,然后成为夫妻,后来才成为伙伴。对于今后几十年以沫相濡的日子而言,这是至关重要的考验。一个革命者,如果不是被自己打败,总是会认为真理在握,因而更具有生活的韧性。父母就是这样的人,他们从来没抱怨过什么,也没企求过什么,他们认为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他们无法理解上层忽左忽右的政治风向,更无法理解邻居忽冷忽热的政治脸色。一切都是在革命的名义下进行的,因而,他们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合理的。这种难得的糊涂,让他们活了下来。

在那些饥谨的年代里,母亲用稚嫩的肩头扛起了这个家。不管有多大的困难,她从来没有把真实的苦难告诉过父亲。灾荒绵延不断,苦难一望无际。但她都咬着牙挺了过来,没有让父亲为生计而担忧。始终起早贪黑的父亲,总是把背影留给我们,就像他一直到死之前做的那样——我从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从来没告诉过我们他想什么。后来到他快死的时候,他想告诉我们,可是,已经没有时间讲,我们也没有时间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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