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存质量 第一章(9)

真的,即使现在我们谈论起他,也会很模糊,只是一个指代和象征。

也许,他们可能是另外一个模样——当我们真正讨论父母的时候,才会发现我们之间会有这么多的盲点,就像逆光里的一条河流,怎么都看不清楚。

如果作为孩子的我们都说不清楚,那么,谁能说得清楚他们呢?

我记得有一段时间,幺幺考上中央音乐学院附小,父母过去照顾她。那一年春天,幺幺患上了过敏性支气管炎,喘得透不过气来。父亲坐在她的床头,有模有样地跟她说,你妈小时候也是这样,一到春秋两季就复发,闹了好几年才治好。我在外间听到父亲的话,一下子惊呆了,真不相信这些话出自他的口。还有一次他喝了酒,对幺幺谈起往事,说他们那时因为工作忙,会把我送到姥姥家住一阵子。有一次他去姥姥家看我,走的时候我拽着他不肯撒手。他一把拽开我扯着他衣襟的手,把我搡坐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走了一路自己心疼得哭了一路。

我的天!他还记得我的小时候吗?他是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记住我的?难道我在他心里还曾经占有过那么大的位置吗?

——现在想起父亲说的那些话,我泪流满面。可在当时,我只是震惊了一下。

也许,孩子记忆里的父母,总是孩子想要记住的样子,而父母记忆里的孩子,则往往是他的全部。过去古人说,养儿才知父母恩。也许只有我们有了把自己的孩子慢慢养大的经验,才能懂得父母。父母活着的时候,我们因为不懂他们,让他们成为陌生人,父母死了之后,我们因为懂得,才让他们又重新活了过来。

只不过是,子欲养而亲不待。

可是,父亲除了让我们回忆,他还在哪个意义上是一个父亲呢?

我父亲活到七十七岁,无疾而终,对上帝赐予他的死亡方式,我满意。“他没有死于任何疾病,他只是死于死亡本身。”没有比这更纯粹更利索的死了,这也许是他一辈子都喜欢顺从的最好报答了。父亲咽气的时候除我和敬川正在赶回家的路上,别的孩子都在身边。他走时什么也不曾交代,是来不及了还是最后一次听天由命呢?我想,肯定不是来不及,可能他觉得还有一大段无人打扰和干涉的日子在前面等着他,他要认真地想一想,然后再从容地安排吧。

敬川出事之后,我的生活完全被打乱了,好像自己的人生突然被人夺走,又塞给我另外一个。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家这么荒凉过——实际上没有家了,只不过是一套房子。

我穿过每一个房间,好像走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里。干净、整洁,这些过去用来称赞一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的词语,现在却充满了暗示和嘲弄——这个世界是有人整理的,到处都有秩序——可是在家里,在我的家里,这些词语竟显得如此狰狞和残酷。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自己。来是我自己,去也是我自己。

死也是我自己。我自己死。我自己知道。

卧室显得格外的大。在我们几十年的夫妻生活中,除了书几乎没有什么共同的爱好,每次回来,他总是找到他上次回来读的那本《百年孤独》。他出事半年后我才翻开这本书,禁不住浑身发冷,好像置身在一群孤寂的死人堆里——抑或是只有陷入那样的情景里,才有可能与死人对话;也许只有与死人对话,才是话语最本质的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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