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馆(3)

于是她想起前夫,那个白白胖胖的男人,他倒是很会做事。他的心和脑都是空洞的,但他的手却很灵巧,也许正因为这个,他们的婚姻竟然维持了十五年。但是她后来终于发现,那男人的灵巧只限于拾掇鸡和甲鱼,还有在跳闸的时候接个线什么的。有一次,她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请他帮助她处理一只昆虫的标本,结果,那只可怜的昆虫被弄断了一只翅膀。他并没有道歉,甚至连提也没提,还是她自己发现的,发现之后脚心就升上来一股凉气,那股凉气直逼她的喉咙,哽得她说不出话来。良久,那股尖硬的凉气已经疲软和缓下来,她才试探着说出来:怎么把翅膀弄断了?但是那个白胖的男人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跳了起来:你说什么?!难道我帮你的忙,你还要挑我的错?!我伺候你还伺候得不好?她又说了一句:翅膀断了,这标本留着就没意义了。男人立即拿起昆虫标本走向盥洗室:为了一只虫子你竟然埋怨我?好好……我他妈都给你扔了,怎么样?!不是他妈的没有意义了吗?!

她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她已经不是少女了,更没有演戏的天才。她只好坐在那儿,听见“哐”的一声响。她知道那只昆虫连同玻璃匣子一起都飞到楼下了。

她当然不会因为这件事离婚。离婚的过程实际上非常漫长也非常困难。她回想起大概十五年前她看过的一位女作家的自述(当时全民似乎都在看小说,一篇小说就能使一个人成名),那位女作家说和丈夫逛香山的时候,正沉浸于美景之中,丈夫却不合时宜地说起黄花鱼的价格,由此她便与他离婚。此时她想到这一细节,觉得那位女作家如果不是有意掩饰真相,就是过分矫情了。如果真的因为黄花鱼而离婚,只能证明那位女作家还是相当幸福的。

5

那些飞镖或者风筝在大厅拐角的地方变成了鸟,或者鱼,向墙壁飞去的就是鸟,向地板沉落的就是鱼。秘密就在拐角的地方。

但是她始终看不清,它们是怎么转换的。她看不到转换的过程,如同在听巴赫的音乐时,始终不明白,那些无限升高的卡农是怎么又回到原点的。在鸟或者鱼的间歇处,是带有坐标意义的风筝或者飞镖,其实它们都是一些向上或者向下的箭头。向上的,成了鸟,向下的,成了鱼。

无论变成鸟,还是变成鱼,都是幸福的。可怕的是,停留在拐角的地方,变成一些指示别人路线的坐标。

6

在拐角的地方,被众多的观众所拥挤着的,是一个头顶汲水罐的非洲少女。她的体态极为奇异,远远看去,像是一只美丽的变形的梅花鹿。只是中午,吃午饭的时候,那个少女才从拥挤的人群中显露出来。她慢慢走过去,盯着她,看。

等她终于转身去看别的展品时,她感觉到,后面有人在跟着她,轻轻地,如影随形。

有一双茶褐色的沾着泥土的脚,就在她的身旁挪动,她觉得很好玩,就轻轻地、不经意似的踩了那脚一下。那脚竟然掉下了几粒褐色的粉末,然后蓦地消失了。她急忙回头,好像幻觉似的,有一个修长的茶褐色背影就在第二道玻璃门那里一闪。她追了过去。追过去的同时她用余光看到,那个顶着汲水罐的少女展品不见了。

她沿着一条清洁的水渍追去。那些水渍在拐角处变了形,浸润了那些风筝和飞镖,然后慢慢地向鱼和鸟流淌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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