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馆(2)

她每天都痛惜着自己皮肤里的水分,就那么一分钟一分钟地神秘消失,没有任何办法滞留它们。那时她才真正明白那只蝴蝶,就连浓缩起来的鲜丽也是暂时的,接下来,就要褪色了。

有一天晚上,她在翡翠色的黑暗中,轻轻拉开了抽屉。好像预感到了什么似的,她在打开那个尘封的日记本时,心里非常的害怕。她就在一种箴言和笼罩下打开了那个本子,在发黄发脆的纸页中,蝴蝶不见了,只有几只发黑的蛹。那些蛹的眼睛正在阴险地瞪着她。蝴蝶竟然在那些纸页里,完成了产卵、变虫、化蛹的过程。

她紧紧捂住嘴,把惊叫淹没在黑暗中。然后她迅速地掩住本子,把它仍然扔进抽屉的最里层,然后把抽屉上了锁。她想,过几天,连抽屉一起扔出去,烧了。但是做这事的最好是别人,而不是她自己。

3

很久之后她才注意到美术馆的那种贴砖。那是一种不规则的贴砖,都是多边形的,但不是正多边形。那形状像风筝或者飞镖,当无数的风筝或者飞镖拼凑在一起的时候,就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几何图案,它可以把有限的空间无限地拉长,因为它是斜的。于是她开始踩着这些贴砖数数,试图知道自己究竟站在哪一块砖上。但是她很快发现,不管走多远也无济于事,似乎只有在不能到达的界线处,才能把一块砖与另一块砖区别开来。

于是她想起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的那一场耗尽心力的恋爱。那位她深爱的物理学家曾经在一个夜晚(那时她还没发现夜的翡翠色)考她:假如你生活在一个任意大小的圆形城镇,你必须走多远才能发现一个完全相同的城镇?

她想了又想说:不知道。

物理学家好像知道她要这样回答,一边看着窗外,一边慢慢地吸着烟。

她等了他好久,最后说:你说吧,把答案告诉我。

物理学家慢慢把烟掐灭:其实我也不知道。

那时他们的恋爱已经接近尾声了。

4

记不清有多久了,她总是害怕与异性建立亲密的关系。年轻的时候她总是担心自己受伤害,而现在,她最忧虑的是自己已经不能再爱任何人。每当她见到一个异性,她便会像一台扫描仪那样,把他们的弱点看得清清楚楚。接下来就只好是演戏了。她要演得恰到好处,要撤退得不着痕迹,和年轻时的怕受伤害恰恰相反,她现在只是怕伤害别人。但无论是哪一种,都让她感到累。

她也曾经试图转而去爱同性,但是发现的却是更深层的恐怖。同性之间掩埋着那么多的沟壑,说不清哪一个就能成为陷阱。有时候,一句话,一个眼神,就会成为一颗定时炸弹。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很无奈也很危险,但是当她退守到自己的世界之后,她忽然发现,自己的世界似乎更可怕。在这座城市北郊的花园公寓里,她面对自己的时候,竟然感觉到有多个我在不断地发出命令,她不知听谁的好。而且她并没有一种想象中的自由,她每次的“下一个动作”,都做得那么蹩脚,那么不得体,一如在别人目光下的笨拙。她总是不断地为自己的每一个行动后悔,每动作一次她便会造成一次小小的失误。譬如,她本想早晨锻炼时把垃圾袋带出去,然后到附近的农村买新鲜牛奶,再回来吃早餐。每天早上只有这么几件事,很好运筹的,但往往是回来了之后,看到垃圾袋还静静地躺在那里;或者,忘记了买牛奶。总之,这几件事在几年之间,没有一次是按照运筹学的方法做好的。她思想的精确与行为的笨拙,由此可见一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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