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有今天不容易,产生了这些传统艺术同样不容易。历史每每形成一种新的艺术格式时,其形式特征往往也相对稳定一个比较长的时间。等到人类在社会上又发起新的冲击时,其目标往往是旧的制度与旧的文化,每当取得一定成就时,被牵累的又往往是其时主要艺术品种的外部形式,如我们上述的平仄之类。激进的思想家与斗士时常激愤于这些外部形式,恨不得把他们踏上一只脚,再打翻在地,令其永世不得翻身。“文革”中的红卫兵小将,不就是这样做了许多遍么?但等到他们稍微歇息一下之时,等到他们开始反省自己的行为之时,他们或许就会从这些外部形式出发,然后坚决地反省行为的本质了。
记得“文革”中电影很少,我们在基层,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观看《列宁在十月》,其中革命胜利之后,列宁曾多次与水兵在一起观看芭蕾舞《天鹅湖》,革命导师怎么不奋起批判这些旧形式呢?
同样,中国的毛主席,他一方面说“旧诗不易学,容易约束思想”(大意)的话,但他自己只要一写,就一定是旧诗呢?他的“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用湖南话阅读,“国”字读“鬼”,就与“北”字谐音。也算是不规范的规范,属于湖南话中标准的旧体诗了。记得那时有这样的消息传出,中央领导中胡乔木有一批旧体诗发表,毛沉湎其中,多日不能把精力用于“文化大革命”之中。这弄得江青很恼怒,认为胡干扰了“文革”的正常进行,命令胡乔木以后再不许发表旧诗了。
似乎还有一条规律,凡是反对旧事物最起劲的革命家,他骨子里对旧形式的深情也越顽固。毛主席晚年指示江青,命令组织文艺老人赶紧录老段子与老戏给他看。江青本来正一股劲搞新东西呢,遇到这种情况,她也无可奈何。我从直接完成此任务的演员处得知,在执行中真还颇有创造性。比如《游龙戏凤》一剧,上边要求的是程砚秋与言菊朋的合作。可一查,二位从未合作过此戏。当权者一研究,决定由马派弟子张学津扮演正德皇帝,但表演是要向言派靠拢。旦角决定由刘长瑜扮演,但念白与唱腔却要让李世济来,因为只有她的唱腔比较能体现李凤姐的风情。此外,粉碎“四人帮”后,我们看到了江青的毛笔与铅笔的字体,模仿毛泽东,惟妙惟肖。由此可以看出她当初下过的功夫,而且应该认作是由崇拜向准备夺权(比如假造毛的手迹之类)的过渡。
最后还回到京戏上来,京戏之最基本的二黄西皮的曲调,不管是属于什么戏的,也不管是谁唱的,在旧时代的海外,只要它以无声的形式一响(或是老人无字有腔儿地哼唱起来),老人经常是涕泪横流,那种家国与江山之感都不可控制。这些曲调能够引起他们的家山之痛,难道具备这样功能的艺术还会是大错特错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