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能赶上拜见齐如山,但我家的书橱摆着他的十卷文集。这是台湾文化界在他逝世后,由亲近者大家凑钱,把他毕生著述集结成十卷文章,一共印行了六百套。当时大陆与台湾尚未通邮,我家里的这套,是齐如山的一位朋友陈纪滢,听说我正在写梅兰芳,就送了我一套—先从台湾寄到香港,然后再转寄到北京我的家中。我很感念这份深情,后来我在台湾出版《梅兰芳与中国文化》一书时,书前搁置了两篇序言,一篇是吴祖光写的,另一篇就是台湾陈纪滢先生所写。我去征求吴先生的意见时,吴先生厚道地说:“自然应该把陈老的序言放前边,人家是前辈。”等我后来去台湾访问时,陈老已去世,由于访问日程很紧,我都没能去他的坟前祭祀。这实在是很不应该的。我后来追根寻源,还是利用机会跑到北京大学的燕北园宿舍,去看过齐先生的女儿齐香,我看她的时候,她已经七十多了,她的丈夫是著名外文教授罗大冈,罗老当年就过了八十,这些年我们也没再联系,也不知道他们的近况。记得我与齐香见面时,向她表示了对齐老的敬意。她颇奇异,“大陆还有人能够记得他?”说这话时的神情我一直是记得的。
齐如山平生文字甚多,但他真正让我感动的,只是四句短语。他说京戏的基本大法就是四句话:“有声必歌,无动不舞,不许写实,不许真器物上台。”完了,就这么短,就这么干脆。仔细想想,也真是到位。尤其是前两句,文字是对仗的,但平仄不调。这也与那时整个梨园的文化与民俗相适应。我感觉到,他早期洋洋洒洒的行为与文章,中年凝结成这四个句子,晚年回到书斋,又继续挥洒起来。他最大的才气与贡献,都凝聚其中了。
从这四句话引申到中国传统艺术的本质特征,应该说就是形势大于内容。人们喜欢旧体诗词,无非先要记住“平平仄仄平平仄”,要在生活中牢记这一点,并且遇到有诗情的时候,就以这“平平仄仄平平仄”的格式表现出来。要形成这样的规格,甚至要想不这样都不行。今人学习古诗,其实是从唐诗的七言绝句开始,然后扩大到七言律诗与五言律诗,最后“随便”了,才肆意变格为七言古诗。等古诗随意了,再转化写词,词也是从中调开始,然后向两边(一是小令,一是长调)延伸,或许还有闲情再接触一下元曲,但能这样做的人肯定不多了。由此可见,人们学习诗词的时间有长有短,但基本都是在格律当中打转转。这样能够念与写出来的人,无疑都是格律的圣手。中国传统艺术的特征,也就是形式大于内容了。如果一上来就不管形式,那么内容汪洋恣肆,事实上事后也记不住多少了。
对比西方的古典艺术,似乎也是如此。芭蕾舞为什么只用足尖表达感情?手呢,脸呢,眼睛呢,语言功能呢,统统被废弃了。如果那些最简单最习惯用的全然用上,它也就不稀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