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诗镌》创刊看成是新月派诗歌活动的正式开始,那么,从一开始,新月派就打出了反对“感伤主义”和“伪浪漫主义”的旗帜,虽然新月派的诗歌创作仍然受到西欧浪漫主义文学的影响,后期创作中也仍有浓重的感伤情调。这时的闻一多已经不同于“《红烛》时代”的闻一多,这时的徐志摩也不是《志摩的诗》时代的徐志摩。闻一多在《〈女神〉的时代精神》中曾经说二十世纪是反抗的世纪,而在诗集《死水》中则要众生“各安其位”;在关于《女神》的论文中曾经要求诗歌反映时代,这时候则把诗人比喻成一张被动的唱片。对于诗集《红烛》中的浪漫感伤,他已经陌生而厌弃了,他说《红烛》是个“不成器的儿子”。他尖锐批评“顾影自怜”、“善病工愁”、“倜傥风姿”、“风流自赏”、“自我的表现”、“多情的眼泪”,说这样的东西在诗中出现是感伤主义或伪浪漫主义。他特别推荐邓以蛰的文章《诗与历史》,邓以蛰认为“如果只在感情的漩涡里沉浮着,旋转着,而没有一个具体的境遇以作知觉依皈的凭借,这样的诗,结果不是无病呻吟,便是言之无物了。”徐志摩曾经是诗情像“山洪暴发”,“生命受了一种伟大力量的震撼,什么半成熟的未成熟的意念都在指顾间散作缤纷的花雨”。这时候他接受了《诗镌》对于那种单讲“内容”落了恶滥的“生铁门笃儿主义”(即英语感伤主义的音译)的指责。后来,徐志摩说过,“自我解放”、“自我意识”是从卢梭的言行开始的。从《忏悔录》到法国革命,从法国革命到浪漫运动,从浪漫主义到尼采(与陀斯妥耶夫斯基),从尼采到哈代——在这一百七十年间,“我们看到人类冲动性的情感,脱离了理性的挟制,火焰似的迸窜着,在这光炎里激射出种种的运动与主义”。对于西欧浪漫主义的社会根源和积极的社会作用,他看不到,仿佛只看到了感情失去理性控制这个现象,而这里的理性是什么,那更值得讨论的。在《白郎宁夫人的情诗》中,他说:“爱是不能没有的,但不能太热了。情感不能不受理性的相当节制与调剂。”梁实秋因还在美国留学,没有参加《诗镌》的活动,但他当时在《晨报副镌》发表文章,批评浪漫主义者太贵重人的心,对于自己的生活作不必要的伤感。后来他又说,文学的力量不在放纵,而在集中和节制。节制就是以理智驾驭情感,以理性节制想象。梁实秋认为感情主义是浪漫主义的精髓,他说没有人比卢梭更易于被感情所驱使,德国的狂飙运动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情感主义的混沌,拜伦更有极大的伤感成分。他的浪漫主义的范围是相当宽的。他说古典主义者所注重的是艺术的健康。“新月”所标榜的“健康”,乃是反对文学中的“感情主义”。饶孟侃在《诗镌》上发表专门评论,指名道姓批评创造社的“感伤主义”。他说:“感伤主义是现在新诗里一个绝大危险”,并阐述说,因为作者“受了社会上许多的苦恼欺骗,便假定人世即是变相的罪恶窟穴,所以他故意用主观的调儿把肉欲、虚伪、丑恶一起和盘突出,表示他自己的胆识与真诚”。饶孟侃认为这是“无病呻吟”,并且说,“差不多新诗的总数,十成中就有八九成是受感伤主义这怪物的支配”,“近年来感伤主义繁殖得这样快,创造社实在也该负一部分的责任”。反对感伤主义,认为过分的感情是不健康的,主张以理性节制感情,并且认为从个人的感情到对旧社会的揭露抨击都在节制之列,新月派的这些观点反映了他们对西欧文艺思潮的演变的看法,反映了他们对当时中国文坛的看法,也反映了他们的意识形态。
论新月派诗的特征及其文学史地位(4)
正统的与异端的
蓝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