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人生轨迹上,上海分裂成两个完全不同的子体,一如蛋清与蛋黄般层次分明。居于中心的是宁波路上的外婆家,一幢弄堂里的石库门房子,给我留下深刻印像的倒不是嘎吱嘎吱的木楼梯,也不是两个表哥教我用烟火写字的晒台,更不是隔壁大门口的白色水泥粪便池,而是因为从外婆家出来,往香粉弄一钻,就是南京路丝绸公司的后门,再拐到前门,便可踏上后来的南京路步行街。在南京路穿梭成为我童年的冒险之一,和现今新建的商场还不同,老式商场的扶手电梯被按在某一个隐蔽的角落,我和我的两个表哥最热衷的游戏就是比谁先找到华联商厦的电梯。我老输给他们,白亮亮的化妆品柜台宛若八卦阵,柜台后面还站着一个脸抹得宛若僵尸鬼的阿姨,把我吓得迷了路,到头来总是大表哥先找到我,领我去扶手电梯那儿,二表哥早已迫不及待地攀上逆行的电梯。
多年以后,母亲告诉我现在的永安百货就是当年的华联商厦,我怎么也不敢相信——外墙已经翻新,刷成乳黄色,四楼的阳台还时常有一位穿西装打领结的大叔吹起悠扬的萨克斯风,伪装成“老克拉”,引得游客驻足围观。对我而言,这是一份凭空杜撰的上海情调,并不真实,我记忆中的华联商厦是灰色的。
或许就因为秉承着某种市中心人的骄傲,我的母亲习惯把她后来嫁到的曹杨新村称为“下只角”。时过境迁,我常常分不清父母之间乏味的感情故事是上世纪80年代特有的朴素还是我母亲骨子里的骄傲作祟。
“你们谈恋爱的时候有没有曹杨电影院?”我问过他们。他俩竟给出截然相反的答案,母亲摇头,父亲则点头。母亲见父亲首肯之后不屑地奉上一句:
“谁人晓得?那时候连门口的大上海电影院也不跟他去看,会到这里来看什么曹杨电影院?”
父亲闷声不响,很像他一贯以来的样子。
可能跟我的母亲有关,十岁以前我对曹杨新村没有任何归属感。小学同学炫耀自己周末随父母去亚新或武宁亦或曹杨商场时,我会不以为然地耸耸肩,笑着说:“这有啥?我每个礼拜六都去南京路!”
是的,我从来不说我去外婆家,而是说我去南京路。然后我那些普陀区的土著同学便会巴登巴登目眦尽裂,张大嘴巴羡慕地望着我,虽然我的户口早已因订牛奶的缘故(那时候孩子的牛奶必须跟随户口所在地,而且只能订一瓶)迁到普陀区。就在几个月前《萌芽》的编辑胡老大还问我:“你身份证号是107,107在哪儿?”我心底一阵酸涩。
我无法像我的同学那样早早地对曹杨新村建立起一份故乡般的情谊。他们会叽叽喳喳地喊:“曹杨新村是上海市第一个工人新村!”“前国家领导人以前就住在阿拉曹杨八村!”……他们耳熟能详的典故每每在我耳边炸裂为一道劲爆新闻,我一放学便小鸡似的飞奔回家,问我早班下班的妈妈:
“妈,伊拉讲以前的国家领导人原来就住在此地,是真的啊?”
我还记得我母亲当时的反应,她的双手继续淘饭,节奏分毫无差,头都没有转过来,平静地答一句:“对啊。”
不知为何,我很怀念我母亲骄傲的模样,她是费家的三小姐,弄堂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位“小妹妹”吃饭挑剔,肥肉太油,河鱼太腥,宠爱她的父亲曾在晒台上帮她洗长至腰间的头发,上世纪80年代流行什么她就穿什么,喇叭裤、直筒裤、高腰裤再到皮夹克,顶替父亲在工业用呢厂上班的她还是厂里的标兵,不日就当上了车间主任。我喜欢那时候的妈妈,她每个星期会到理发店吹头发,抽屉里总有股高档香水的味道,散落在每个她待过的地方,而我会蛮不讲理地抢她的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