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在古时候傍着黄海，土地里盐碱成分多。冬天的早晨，路上、田埂上、沟坡上和荒地里，尽浮着白花花的一层盐碱。村民用刀把这层盐碱连着一层薄土刮下来，回家溶进水里，去掉泥渣就成了硝卤，可用它来做豆腐、腌菜。
这种盐碱地土质极差，削弱着土壤的养分，种在地里的麦子被腌得发萎，稀稀拉拉的难有收获。在日挣工分一毛钱、等鸡下蛋换油盐的日子里，哪有钱买肥料，望天收吧。那时的土地是生产队的，怎么种地、种得孬好不由自己做主。村民们也就是人民公社的社员们饭都吃不饱，大队、小队还搞阶级斗争把农民聚到一起开会，揪这个，抓那个，搞什么斗私批修，村民们没有一点干活的积极性。一九七年全生产队的夏收近乎灾荒，每户农家只分到十几、二十几斤小麦，只能靠玉米、山芋和自家几分自留地的瓜菜维生。你知道一九七年村民们每天吃的是什么吗？山芋稀饭。农妇们把大山芋切成几块、小山芋削掉两个尖尾，放在一大锅水里煮，等山芋几乎煮熟了，再把用水搅好的少量玉米糊掺到锅里搅匀，一会儿一锅山芋稀饭就煮好了。一家多口人用大碗，就是碗口外沿有一圈蓝线的粗瓷碗，有的是裂了口打上圆铁补丁的，盛上一碗又一碗，撮着嘴唇喝着稀溜溜的玉米粥，咬着烫牙的山芋。这是农家日常三餐，最多就是在午餐中外加几块玉米饼。至于菜嘛，就是白菜、萝卜、山芋粉丝之类，还有咸萝卜干、咸大头菜。人口多而更穷的农家，午餐也没有玉米饼吃，只吃河水煮山芋和咸大头菜。
你看所有农家孩子的肚子啊，全是鼓鼓的像现在的大老板，肚子里装着什么油水吗，告诉你，喝山芋稀饭撑的，营养不良造成的，几泡尿、一泡屎后，他们的肚子里就没货了，空坠在那里。我们今天在电视里的国际新闻中看到的非洲小难民，总是满脸污迹、衣不遮体的样子，他们赤着脚光着屁股挺着往下坠的鼓鼓肚子，那种景象与我老家的孩子们完全一样。
荒年，青黄不接的早春，本村有一个叫三块疤的中年光棍饿死了，外村一个烂红眼的老年光棍冻死在马路边的沟坡上，一个痴呆的七八岁孩子患肺结核没吃没医夭亡。
你知道电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中，那几个从乡下来到部队营房石光荣家的老少汉子，吃饭的样子为什么那么凶猛难看，因为饿的，吃一回饱饭不容易啊。
我有父亲给我的十块钱生活费和粮票，奶奶有爷爷的少量遗属补助费，三叔因是“文革”前初中毕业生做生产队的会计，所以家里的日子虽然也清贫，但比起同村的农家好了许多。三叔家里也常吃山芋稀饭和玉米饼，但也能吃到黑黑粗粗的小麦面饼，还有白菜、萝卜、粉丝、槐树花或荠菜馅的包子，甚至还能吃到豆腐、千张（百叶）、鸡蛋之类的菜。你知道村里的孩子吃饭时待在三叔家里不走是什么表情吗，比现在城市里的真乞丐要可怜十倍，那是饿慌了的馋啊，要命要活的馋，他们眼睛盯着碗碟中的饭菜，嘴唇翕动着，口水一咽一咽的。你可能没见过谁家吃一顿好饭好菜时，狠着心把别人家馋眼的孩子往门外赶的，我见过不少，但我能理解那些人家的不得已做法。三叔家吃饭时，从来不赶走人家的孩子，相反三叔和奶奶会给这些孩子分点饼，分点包子哄他们回家，不然家里人能吃得下饭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