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事(1)

激情燃烧的岁月,红莓花儿开的季节。从无锡上大学的父亲和从皖北上大学的母亲,邂逅在安徽医学院的一个大班级里。五年同窗毕业后,遇到三年困难时期,哀情遍生,百花枯瘦。他们婉拒省城医院的工作挽留,一起从长江北岸的合肥市来到南岸的芜湖市行医。这里本是江南宝地,城繁乡华,徽物徽产徽景徽色聚集,民众生活安逸。芜湖不仅与无锡、长沙、九江并称为全国四大米市,而且历来属于高帅富的城市,在曾经作为专区和地区时,几乎囊括整个皖南全境,高傲于黄山和九华山风景,帅美于文化古城和徽风皖韵,富裕于口岸之埠和稻谷田园。

一百三十多年前,本为吴越小康之地的芜湖,变成英国殖民下的被开放口岸,四通八达的工商巨埠,继而美俄日法势力入驻,洋事洋物涌进汇聚。晚清的官僚资本、买办资本、民族资本都渗透进芜湖,重臣李鸿章的儿子李经方也在此大量置地建房,构筑家族利益。芜湖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开通电报,接着把铁轨伸进中国铁路史,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开通民航,各国风格的洋楼别墅教堂林立,中外经营的厂矿商行遍布,成为安徽现代工业的发祥地,长江流域的经济中心。芜湖海关的进出口货值,在五四运动前就达到全国对外贸易的百分之三点五。一九四九年后的十年里,我父母的大学同学校友分配在全国各地,包括到北京上海广州工作。父亲本可以分配到上学前的无锡,或者邻近的苏州南京,母亲与父亲恋爱有年可以跟随而来,但是,三年困难时期、大学生分配政策和个人志愿的综合结果是,他们留在母亲所生长所眷恋的安徽,来到双方都喜爱的芜湖市。

芜湖的生活方式根源于古代吴越文化,殖民于西方近代文化,丰富于现代工业文明。我的父母很有体会,芜湖市民从来就有些自得自足的小资味道,不买土不拉叽的合肥的账也就罢了,连近旁的民国旧都的南京也不大理会,似乎只愿与温州、无锡、苏州并肩,似乎只有上海在他们的眼珠里才有些反光。曾殖民于英美等国的芜湖人,既受剥受益于殖民,也有反殖民基因。我在父母工作的医院里出生不久,两万多市民上街游行示威,反对美国军队屠杀巴拿马人民,母亲休产假在家照看我睡大觉,父亲参与游行领喊反美口号,那种见识觉悟和真诚度,与当今的反日砸抢闹剧之差别有如天壤。

幼年时我有过两个保姆,先是外婆照应月子里的母亲和我,后来是一位来自市郊的林奶奶照顾我。我不喜欢待在屋里,摔东扔西厉害了,保姆就抱着我出门溜达,我指东望西牙牙学语。刚会蹒跚走步时,我被送进医院的幼儿园,每天由保姆接送。父母亲虽然年轻,却是医院的当家医生,常常忙得不分昼夜,难得有休息天,他们会用小推车推我出去逛悠,门外的一切东西在我眼里都是新奇好玩的。我瞅着中山路的街道、人群和商店,瞅着镜湖公园的鉴人碧水、廊桥柳堤,瞅着赭山双峰的塔阁景象,常要下地跑动,跌爬笑乐。这些情景我是记不得的,父母用照片和语言填补了我生活在芜湖的记忆空缺。我幼时性格木讷,憨如猪仔,似乎不会讨人喜,和其他幼儿不同的是,我先会叫爸爸,然后才会叫妈妈。有一次母亲外出诊疗病人,辛苦多日后一身风尘回来,抱着我直亲脸蛋,让我叫妈妈,我憋了半天叫她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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