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事(2)

有一个星期天,父母带我和哥哥去大众电影院看了一场苏联题材的国产片《以革命的名义》,我坐在母亲怀里嚼着奶糖,指着银幕上的人影吱吱啊啊,被糖汁和口水呛着了,一番闹腾让周围观众生厌,不久就被母亲哄拍入睡打起了小鼾。列宁的革命事业对于我父母那代大学生的崇高影响是透及灵魂的,在我稍微记事以后的岁月里,苏联进口的老电影与父亲爱唱的苏联歌曲,同样印刻在我的脑壳内。在我家离开芜湖前的一天,父亲骑自行车带着我沿江岸兜风,我坐在自行车前杠上的小椅子中,抱在手里玩弄的小皮球掉落在地,滚到一棵大树根下。父亲把自行车支放好,抱我下车让我去拣起小皮球,然后拉着我的手散步。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即将来临,天气似乎比往年热得快,江雾迷离迟迟散去,墙颓色黯的芜湖海关老楼,在背时的空间中显得破败难看,不但听不见钟响,连钟盘都不见了。父亲在我上小学后会对我说起芜湖往事,说这个海关老楼是殖民地时代留给芜湖的见证物,负载着太多的故事情节。

对于现当代的芜湖人物,人们只知道赵薇不知道潘玉良,只知道陈独秀不知道潘赞化。我也知道赵薇,她十年前来苏北我的居地城市演出,到我供职的报社做客,传出被人摸屁股的逸闻,令我忍俊不禁。娱乐时代啊,被娱乐的明星最能增值。当巩俐主演的影片《画魂》在芜湖拍摄时,赵薇只是当地的一个少女影迷,为能在《画魂》里做一个没有台词的群众演员而兴奋幸福。《画魂》的女主角潘玉良,曾经是芜湖海关楼附近的怡春院歌伎。民国初年,追随孙中山多年的潘赞化执管芜湖海关,与玉良缔结情缘。不必做任何美化,去怡春院消闲的人多是有钱有势的,潘赞化公务之余漫步江岸,释放官场洋场的烦累,朦胧烟雨中听到怡春院传出琴曲歌声,不禁提足跨入艳境,他可以尽揽美女于怀中,可独独看中并不算漂亮的潘玉良,他为她的才艺情怀所折服,赎身纳她为妾。杜牧有关芜湖愁绪的诗句,也许能映衬他俩的情境:“正是客心孤迥处,谁家红袖凭江楼。”潘玉良从此改变命运,求学上海留学法国,成为闻名海内外的女画家。

一九七五年和一九八年我从居地江苏返回过两趟芜湖市,先后的身份是小学生和高中生,在出生地小住的日子里,我除了重温镜湖公园、赭山公园和海关老楼的情境,没有去逛那许多的名胜景点。我在市区的街巷中走动游玩,看到那么些幼年时不知价值所在的房子和楼宇,我没想到,除了北京天安门城楼和上海国际饭店大楼外,芜湖竟然有那么多有历史有派头的建筑,而且是几百栋百年以上的古建筑——古城遗存、徽派建筑、庙宇祠堂、西洋建筑应有尽有。竖立石雕横跨木雕平砌砖雕的徽派民居,或庭院深深,或门跨街屋,马头墙、青瓦顶,墙面斑驳、门窗剥蚀,那种仿佛把牌坊嵌入正墙的结构,灰黑过渡或黑白分明的色调,让我见惯没形没态的集体宿舍平房、筒状楼房的眼睛惊讶不已。还有一些拜占庭式哥特式的教堂和圣母院,许多造型各异的洋楼别墅,让我仿佛穿越而入欧洲电影的银幕。

不少市民居住在晚清民国时期的老宅中,巷道的石板卵石磨得发亮,墙根的砖基满是青苔,蛐蛐、蚯蚓在苔绒里爬动,阳台窗台上摆放着盆景花卉,少不了文竹和月季两样。弯腰在家门口摇扇子生炉子的老阿婆,坐在堂屋中喝茶吸烟的老阿公,上学放学途中的孩子,满口都是江浙混合口音,语气温和,表情闲适,为我指地带路不厌其烦。街巷里米香飘浮,人们习惯于早点吃糍粑,午餐吃米饭,晚餐吃蛋炒饭,连商店里的糕点也是米做的。清晨我来到一个糍粑摊子前,看着老阿婆把扁方形的糯米块放到油锅里,从白色炸成金黄色,我一下子吃了几块。我一生喜欢吃奶糖吃米,喜欢吃开水泡干饭,绝对源于在芜湖吃的开口奶和开口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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