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事(2)

回想我的整个童年,听我父亲讲的启蒙教材都是红色的,有一节是关于他自己的:“儿子二猪你听着,老子我十二岁就离开读书的中学跑了,干吗去啊,参加新四军,第二年改成解放军,我做部队的卫生员,那是在炮火弹片的搅拌中做卫生员,不分白天夜里转移行军,走不动路爬不动山了,大兵们用绳子扣住我的腰往前拖,北撤南进渡过长江,跌打滚爬长到十五岁,新中国成立了。懂吗,老子打江山时,身上的枪眼……”

一九四九年后不久,在别人还没参军的年龄段,小伙子我父亲已脱掉军医绿装,转业在苏南的地方机关工作,他熬夜苦读圆了大学梦,医学院毕业后相继在皖南等地行医多年,与大学同学的母亲结婚、离婚,后来飘落到苏北,中间经历的运动风波和生活周折能少吗。他遭霉运的根子扎在三年困难时期。当时乡下到处流行浮肿病,死了太多的人,省里组织好多支巡回医疗队下乡巡诊。

我父亲带一支医疗队从皖南来到皖北,走村串户治病救人。他不像其他医生那样为农民们把脉问诊说长道短的,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只顾给农民们挂药水输营养液。一个处于大学实习期的年轻医疗队员,白天忙看病,晚上点灯写论文。我父亲把他的本子往地上一摔:“什么浮肿病不浮肿病,做这种文章能救活那么多人命吗,没听说村子东头的毛老汉一家饿疯了,刨出刚入土的死人肉吃吗。他们没有吃的,需要挂药水,需要输营养液。”

这支医疗队回到皖南后,我父亲不写什么巡回医疗经验倒也罢了,却给政府写了一份报告,说农民们得的不是流行性浮肿病,是实在没有粮食吃才饿肿的,他们把树皮草根观音土吞进肚子,体内没有蛋白质了,体弱多病经常危及生命,希望政府快拨粮食救助农民。

就这么简单,我父亲从年轻有为的大医院科主任级别的当红医生,一下子沦为对抗社会主义的蜕化变质分子,受到开除党籍撤职、降级降薪的残酷处分,以后工作、生活和家庭的霉气都由此而生。我父亲带着二猪我,外加一台手风琴、一把二胡飘落到苏北小城,在市医院做一个不起眼的值班医生。

文化大革命来了,不是对准哪一个人来的,可我父亲老想着躲避自己,不想卷进什么风暴,他不是杞人忧天,是为与继母新建的家庭老小担忧。做医生的人常常面对悬命在生死之间的病人,责任风险也悬在自己的头上,我父亲不想让过去所受的委屈被扯出新事故来,也不想让富农家庭成分的继母面临不测。他和继母夜夜商量着未来命运的疙瘩事,有一次灵犀相触爆出了火花,在一番激越翻腾中播下我妹妹的种子后,铁定了一份决心,响应毛主席“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的号召,写申请书要求下乡去工作。

我的家被搬到一辆从运输公司借来的解放牌货车上,连人带家具什物占了大半个后车斗,其中有两个方凳子是市医院赠送的,凳面下的木档上印着市医33和市医32,恰巧是我父亲和继母两人的年龄。货车开往离市区三十多公里的湖滨镇,那里位于洪泽湖边,中间乘渡轮过了一条两三里宽的大河,一路坑洼颠簸加上雨道泥泞折腾,整整半天才来到一个老镇子上。货车开到一家医院的门前时,有一群人站在那里鼓掌欢迎我们,这群人中有湖滨镇公社革委会的庄主任、小严秘书,还有医院的医生和职工们。庄主任握着我父亲的手使劲摇啊摇:“哎呀,盼星星盼月亮,我们湖滨镇公社终于盼来了第一对夫妻大学生、大医生。”

马桶盖头发的小严秘书像自家来亲戚似的带劲儿,和几个帮工一起爬上爬下货车,搬这搬那,拿东拿西,把我的家从货车上搬进湖滨镇公社医院,把我抱进生活区的两间青砖黛瓦的平房里。

这家医院是全公社唯一的医院,也是周边几个公社范围内近二十万人就医的中心卫生院。偏僻之地的镇子上没有想象中的安宁,和城里一样到处蹿动着红卫兵和造反派,一样被弄得人仰马翻,刺眼刺心的热闹。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