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长日子里,镇子上动不动就开斗批改大会。这一次,湖滨镇公社把各大队的三分之一人都吆喝到镇上来,召开万人大会。公社大门左前侧的土台子四周围满人群,除了红卫兵和儿童,除了被批的牛鬼蛇神、刑事罪犯或者统称为坏蛋们,人群中百分之九十八是农民,剩下来是拿工资吃商品粮的公家人,包括公社大院里的干部,那些医院、中小学、供销社、储蓄所、粮站、变电站、农机站、食品站之类的单位职工,都是公家人。
土台子上放着一排桌子,公社的庄主任、人武部长等一帮干部坐在桌子前,县公安局的大胡子局长坐在桌子正中间。小严秘书穿着半旧的绿军装和黑色的大腰裤,站在桌子后侧的一角。一批来自县里的公安人员到场助阵,持枪分布在土台子边上。庄主任站起身,把左胸口的毛主席大红像章扶了扶,拿着喇叭筒走到台前,读完一份发言稿后大声宣布:“斗批改大会和公判大会现在开始!”
土台子上的一排桌子被撤掉,主席台变成批斗台。呼喊声响起来了。先是人武部长拿着喇叭筒呼喊什么,嗓子喊不响了,小严秘书又接过喇叭筒呼喊。
“把狗地主葛志才、地主婆胡金花押上来!”
“把漏划富农秦小皇押上来!”
“把狗特务、蒋匪军官的小老婆马丽娜押上来!”
“把反动学术权威、右派李麻子押上来!”
“把走资派江大水缸押上来!”
“把流氓犯、腐化堕落分子、盗窃犯、强奸犯……都押上来!”
“把现行反革命分子赵大牛押上来!”
我父亲抱着我来开大会,坐在靠近土台子的正面位置。我两眼忙不迭地梭看热闹,不住地问我父亲,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父亲有时说这个是坏人,有时说那个又支吾不清。
被喊到名字的人都被五花大绑,脖子上挂着名片似的大牌子,由民兵、红卫兵、公安人员押上台、拖上台。他们衣衫不整奇形怪状,光头的、阴阳头的、扎清朝独辫子的、戴菊花假发的、披头散发的,戴瓜皮帽的、戴礼帽的、戴高帽的、戴太阳帽的、戴国军大盖帽的,表情忧戚的、阴沉的、委屈的、哭丧的、无奈的,全都低头认罪就是没有愤恨抗拒的。
李麻子站在台上像一只烤熟的瘦虾子,弯腰弯得头快靠到脚了。我看着他眼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我父亲贴着我耳朵说:“二猪,他是市医院的李老中医李爷爷啊。他家被抄了四次,他老婆有心脏病被吓死了,他被弄到这里的春风大队劳动改造。”
口号声、怒吼声和叫骂声一浪盖过一浪,把会场气氛煮沸了。人群中波涛汹涌,一波一波的人冲上台,对五花大绑的人拳打脚踢、棍打砖砸。会场乱了,外面人向里挤,里面人朝外挤,长凳子、方凳子、矮凳子纷纷倒地,被踩在地下的人大喊大叫。我父亲丢掉带去开会的方凳子,抱着我拼死往人群外面挤,我们跌倒爬起,再跌倒再爬起,好不容易冲出人群。我父亲的羊绒围巾被挤掉,中山装的纽扣只剩领口的那只。他一路跑回医院的家里,把我从怀里放下来,自己像只死狗摊在屋里的泥地上,半边脸挂着鲜血。